畸形的年代──善后
陈向阳
(背景:1971年林彪爆炸,‘回潮’开始。经过‘抓五一六’,‘一打三反’,‘整党建党’,不听话的造反派被收拾的差不多了,又恢复到‘党的一元化领导’。老百姓的革命热情大减,都开始讲实惠。当然,人们还得板着革命面孔,大面儿上还得紧跟毛主席一个接一个的‘伟大战略部署’。我呢,已经在北京的底层,一个小小的街道工厂干了两年。)
也邪了,连着三四年,厂里每年死人,不多不少,一年俩,多是病死的,也有出车祸的。1972年,眼看到年底了,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今年怎么着啊?该谁了?结果一个没死就到1973年了。全厂刚松口气,出事儿了,挖防空洞塌方砸死了两个。大伙儿眼睛都瞪圆了:瞧瞧,又是 俩!这不还没过阴历年呢吗?还是一年没拉呀!
自从1969年珍宝岛一仗,全国使劲备战。毛主席一声令下‘深挖洞,广积粮’,城里到处都挖防空洞,越挖质量越高。市里有统一规划,按指标一层层下达任务,每个单位都得挖,实在没地方挖或自己挖不起的就得出人出钱帮着别人挖。我们厂不光派人出设备去挖街道机关的防空洞,自己工厂院子里也挖。这院子本来就不大,所以可着尺寸直着就挖下去了,准备挖到底砌好墙打好顶再埋土。等挖到七八米深直上直下的大坑,看着就玄。出事那天只塌了不算大的一块土,压住两个人,紧着扒出来也没气儿了。
死的两个全是女的,一个40多了,叫李秀兰,另一个叫季欣梅,才二十五,结婚不到一年,还没孩子呢。要说季欣梅死的可太冤了,本来车间里没打算派她去挖防空洞,她自己非去不可,出事那天又本来该她倒休,谁知她主动和别人换班了,那天本来又是让她在地面上运土,可她嫌冷非要到下边干,出事儿那会儿刚在屋里休息完,大伙正往坑里走呢,季欣梅平常干活儿并不积极,这回却又抢在头里,正好儿走到地方就塌方了,把两个走在最前头的压住了。大伙儿都说怎么算也不该她死,可也有人嘀咕:那就是该着了,怎么都躲不了。
别管怎么说吧,这是多少年里我们厂出的最大的工伤事故。刘书记眼睛都急红了,急忙抽调人马处理善后。工伤死了人,最不好办的就是‘对付家属’。那时处理工伤赔偿没什么法律依据,不同系统不同地区都有自己的土规定,而且含糊不清。死一个人,赔不赔赔多赔少差别很大,主要看家属闹的怎么样。经常听说某单位死了人,在医院停尸间一放半年几个月,那是因为家属和单位还没闹完呢。所以一出工伤死亡,单位的领导先为部下难过一下子,然后马上就得一门儿心思对付家属。
刘书记召集善后人员(我也算一个)研究对策。大伙儿先分析了‘敌情’。李秀兰出身贫农,活着时是车间里的组长,积极分子,使劲儿要求入党。她丈夫早些年被调出北京,到河北省的一个国营工厂,他出身也不错,党员,还是个政工干部。估计有党性和阶级觉悟管着不会有啥大麻烦。季欣梅那边儿可就复杂了,她丈夫也是我们厂的,姓汤,挺帅的小伙子,他爸爸在台湾,他本人蹲过公安局,因为倒卖鸽子。放他出来时差点儿给定个‘坏分子’,全厂大会上宣布:‘帽子’掌握在群众手里,什么时候不老实就给他戴上。大伙儿琢磨小汤‘底儿潮’,谅他不敢闹。可刘书记却说不能大意,要防备‘狗急跳墙’。刘书记又特别指出季欣梅的妈可能是最难对付的。季欣梅的爸爸也是个阶级敌人,解放初就给‘镇压’了,她妈再也没嫁。文革初期北京清理黑五类时把季欣梅的妈赶回了老家,她现在一个县办工厂里干临时工。刘书记说他认识季欣梅的妈,那可是个‘女光棍儿’,得防备她耍泼撒赖。研究结果是:派个人去接李秀兰的丈夫,季欣梅的妈就不用了,给她单位打个电话,到时派人到车站接一下,还得给她找个住处,她在北京没家了,又不认自己的女婿。当初她非要女儿找个出身好的,坚决反对季欣梅嫁个父亲在台湾的,可女儿偏不听,母女闹的几乎断绝了关系。
不出所料,季欣梅的丈夫一点儿没脾气。据说听到消息后脸儿白的发绿,傻了好一阵儿,猛哭了几声又打住了。后来呢,干活儿常犯楞,有时在工厂院子里瞎转悠。刘书记悄悄儿的布置:‘盯着他点儿!’刘书记自有道理,院子里车间里到处是原料和成品,全是易燃物,当书记的能不多想一步吗?
季欣梅的母亲呢,一到北京就要去看女儿,工厂派人带她去了医院太平间。据说她连眼泪都没掉,摸了摸女儿的脸,理了理女儿的头发,还小声的对着女儿说了些话,就完事儿了。等她在厂里时,我找了个碴儿去瞧瞧这个‘女光棍儿’什么样。没想到她一点儿没有刁蛮的样子,五十来岁,虽说又黄又瘦,脸上不少皱纹,可看的出年轻时准够漂亮,八成儿比她女儿还漂亮。季欣梅就很不错了,不胖不瘦,脸略长但很白,大眼睛细眉毛,说话慢声细气。我特别记的她看人时眼睛清澈见底,不躲不闪,显着心眼儿不多。季欣梅的妈风尘仆仆,穿了件打着补丁的蓝棉猴儿,除了一块深绿色的方头巾,身上的衣裳没有一点儿女服的特征。她唯一像‘女光棍儿’的地方是抽烟,手指头都熏黄了,手很糙,要不是尺寸小你会以为是男人的手。她坐那儿发楞,好像看着很远的地方,陪着她的人除了问她喝不喝水,也不知该跟她说什么。劝她‘别难过’?她好像根本就没难过。抽了会儿烟她倒先开口了,也不知是冲谁说呢:‘我这傻闺女打小儿就拧脾气,不听话,...咳,就我们娘儿俩,还跟我不一心。....怎么说的呢,她倒走我头里了,...’她说话的老北京味儿挺浓,可净说她女儿哪不好。我直纳闷儿,女儿死了你就不难过?还要数叨她?说起季欣梅小时候淘气,她居然还笑了两声,可突然嗓子一哑,‘呜’的一声就哭上了,两手紧捂着脸,好像使劲压着,身子可是不停的抽。再看屋里几位妇女也都眼泪汪汪的,我赶紧走人。季欣梅的妈没呆几天就走了,因为她是‘反革命家属’,受群众监督,这回奔丧那边工厂只给了几天假,她哪敢多呆。
季欣梅这边儿一点儿麻烦没有就完事儿了,实在是意外。弄的厂里倒有点儿不好意思了,问过他们有什么要求,季欣梅的妈和丈夫都没提出什么,说按规定办吧,人都没了,还要求什么呀。最后好像是给了几百块钱的抚恤金,季欣梅的妈和丈夫怎么分的就不知道了。
事儿办的这么痛快,刘书记大舒一口气。可李秀兰那边儿呢,好戏才开台。
李秀兰的丈夫也姓刘,标准一副基层干部模样。他到北京那天刘书记亲自到车站迎接,两人四只手紧握在一起,都满含热泪,一个比一个伤心,旁人肯定拿不准这两位到底是谁老婆死了。那位老刘同志一到工厂先和我们所有处理丧事的‘同志们’一一亲切握手,他眼含热泪对我们说:秀兰是挖防空洞牺牲的,是响应毛主席的备战指示,死的其所,值!干革命么,哪能不死人呢?听他话音儿,倒好像是安慰我们别难过。我心说:行,有这么高的觉悟,这事儿难办不了。
足有一星期全厂都挺悲伤,当然是冲着李秀兰。大伙儿,尤其是老太太们回忆起李秀兰的‘光辉事迹’,比如喊几句口号,鼓励大家抓革命促生产,越回忆越觉的她是个好同志,对她家人也就越关心。有人说李秀兰的小儿子真可怜,老哭着要妈,于是厂里派去值班的小张就带那孩子坐小汽车到长安街兜了一圈儿。厂里为办丧事专门包了两辆出租汽车,那年头儿小汽车可是稀罕物,总数连今天的零头儿都到不了。那孩子是头一回坐小汽车,直乐,把妈给忘了。接下来一个星期,坐小汽车逛长安街就成了他的固定节目,不带着去就哭。李秀兰不在了,家里没做饭的了,厂子当然不能让人家饿肚子,就在一家小饭馆订了饭,一天三顿,由值班的坐着小汽车取了饭送到家里。不过吃饭的人可是天天见长,老刘同志把娘家婆家七大姑八大姨全叫来了,一块儿商量这事儿怎么办。
一个多星期后,厂里会计犯嘀咕,说这开销可大了点儿,咱们厂小底儿薄盯不住。于是把包车退了,饭呢,人家还是没有自己开伙的意思。敢让人家饿肚子么?于是改由工厂食堂做饭,值班的蹬着板儿车往家里送。
老刘同志是慢性子,刘书记一提办丧事他就说不忙。他先是提醒刘书记:秀兰是死在备战的革命岗位上,是不是应该定个烈士呢,至少先满足她的生前要求追认个党员吧。我们全服了:咱们怎么就没人想到这儿呢,人家到底是党员干部。刘书记还真往上请示了,可上边儿不批,说这是工伤事故,还是按工伤事故处理。老刘同志一看秀兰的要求没法儿满足了,这才不慌不忙拿出自己的要求:抚恤金得往上提提,几百块钱就把人打发啦?大儿子在郊区插队呢,应该回来接替妈妈的革命岗位,小儿子得让厂子管起来,管到18岁,房子必须换一下,触景生情孩子受不了,这房子换小了换差了换远了当然是不行。按说这几条儿不能算太过分,可我们那集体所有制的街道小厂要办到也实在不容易。刘书记请老刘同志体谅一下,老刘同志态度挺好,可是一点儿不松口。刘书记也有主意,就先答应下来说尽量办,又跟老刘同志商量:‘这都俩星期了,咱们是不是先把秀兰同志的追悼会开了’?要开追悼会先得把人烧了,老刘同志当然看出了关键所在,直劲儿说不忙,他请了好几个月的假呢。后来大概是刘书记的诚意感动了老刘同志,大约三个星期之后追悼会开了。听说要是依了七大姑八大姨的主意,非得先把要求一条一条全落实了,要不就别想烧人。
人烧了,追悼会开了,刘书记大出一口气,以为完事儿了。那些要求么,答应归答应,办的了办不了另说着。办下来是您的福气,办不下来呢,时候儿一长就黄了。刘书记一身轻松的安排送老刘同志回河北。谁知老刘同志早有主意,说回去的事就不麻烦厂里了,反正他三两个月里走不了。他接着把要求又提了一遍而且还加码儿了,说让我们厂把他调回北京,要不谁照顾俩孩子呢,再不就请组织上帮忙给找个老伴儿吧。刘书记弄不明白了:人都烧了,你还敢长行市,凭什么呀你?于是痛痛快快的告诉他调进北京可没门儿(那会儿户口卡的可比现在严多了)。老刘同志倒也不恼,开始天天到刘书记家‘上班’,每天刘书记下班回家,老刘同志已经在那儿候着了,有话就聊,没话就干坐着,渴了自己倒水喝,饭得了不用让就一块儿吃,一点儿也不见外。每天这么着坐到后半夜两三点再‘下班’回自己家。老刘同志白天可以睡大觉,可刘书记还得红着眼睛到厂里上班。没几天刘书记就熬不住了,抱着铺盖到厂里办公室睡。家里只剩老婆孩子估计老刘该不好意思了吧,嘿,一点儿没有,人家还是按钟点天天去‘上班’。刘书记的老婆受不了了,跑到厂里又哭又闹,说这日子还怎么过呀,她也要搬到厂里住。嘿,还不光她,老刘同志也到厂里来看房子了,说打算把一家子都搬来,一切都交给党吧。 还说要把秀兰的骨灰盒送到厂里来,就放在车间里,让她永远看着生前战斗过的岗位。
到这会儿,刘书记算是彻底服了。别看他也跟着党摸爬滚打不少年了,可比起老刘同志来还显的嫩点儿。刘书记真急了,调集精兵强将还亲自出马一趟又一趟,街道、区里、市里,到处求 人,说李秀兰家属的要求得尽快解决,一天也不能拖。可刘书记这么一片赤诚也没感动了老刘同志,他隔三见五的还到刘书记家‘上班’,要不就到厂里来见见面儿,反正是提醒刘书记:可抓紧着点儿。
大约有三个多月吧,老刘同志的要求除了找老伴儿这条,其它的全办好了。这回他该谢谢刘书记了吧,没那事!刘书记办事没点儿主动性,拖拖拉拉的真让他不痛快,所以到了儿也没给刘书记个好脸儿。刘书记呢,这辈子是不能再听李秀兰仨字儿了,一听见就能把鼻子气歪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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