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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拉克的炮弹
东 西

5

天刚麻亮,王长跑就揣上信出门了。他像奔波于美国和伊拉克的外交官那样穿了一套深色衣服,可惜不是西装,也没领带,惟一能做的就是扣紧风纪扣。走到坳口,他看见一个人从大枫树下闪出来,再认真一看,原来是刘桂英。

“怎、怎么是你?”

“我要跟你到乡里去。”

“秧都还没插,你去干吗?”

“去跟你领结婚证呀。”

“又不早说,我一点准备都没有……能不能再选个日子?”

“再拖下去,你的汗毛都白了。”

“那也不能急这几天,等伊拉克停火了再结,好不?”

刘桂英摇头:“他们打他们的,我们结我们的,炮弹又不会从伊拉克飞到我们床上。”

“哎呀……”王长跑踱来踱去,“这衣服都脱了,能不上床吗?现在要是打退堂鼓,全村人都会骂我妈。关键时刻,你得支持我。”

“这么说,你是不想跟我结婚罗?”

“谁说不想了!我都在梦里头跟你领了不下十次结婚证。”

“哼,一出名就想摔我,别以为我看不透你。”

“谁不要你,谁就是狗。”

刘桂英噗哧一笑。

“插秧去吧,桂英,像我这样的腿脚,下午四点钟就能回到村口。”王长跑急匆匆地走去。刘桂英大声地:“王长跑。”王长跑回过头来:“又怎么了?”

“我还没签名呢,别以为我就不关心政治。”

王长跑折回来,又是递信又是拧笔帽。刘桂英在王长跑名字旁找了个缝,挤进自己的名字。“这回,全村都齐了。”王长跑收起信,转身跑去。刘桂英目送着:“路上小心哦。”

这天,不管是耙田插秧的或是挖土种玉米的,全都早早收工,他们洗去身上的尘泥,穿上压在箱底的衣服,集结村口像看电影那样伸长脖子,有的还带上多年不用的家伙。下午四点,王长跑准时出现在坳口,人群像遭受了不公正待遇立即骚动。

“回来了,回来了……”

王学文敲锣,朝哥打鼓,秦三爷扭秧歌,刘桂英舞花扇,他们的身后分别跟着一群“粉丝”,不“粉丝”他们的就站在一旁跳“忠字舞”,大家都把几十年前的看家本领从细胞里翻出来,癫狂得就像祖国的花朵。王长跑没想到迎接他的场面会这么热烈,远远地眼睛就糊模了,双腿不自觉地漂起来,差点一头栽倒。好在他做过运动员,多少还有一点在荣誉面前戒骄戒躁的老底子,基本稳住了脚步,离大家还有五米远就把挂号信的票根高高举起:“信我已经寄出去了,请大家放心。”几个后生跑上去抢过票根又看又摸,他们还没看过瘾又被另外的人抢走。最后,票根从一双手轮到另一双手,不管大人小孩都有摸的机会,好像这是战争的开关,今天能到美国,明天就能发挥作用。

6

王长跑估计超不过一星期邮递员就会进村,他就能收到布什总统的回信。每天放下农具,他泡一壶茶坐到晒楼上遥望,直望到坳口的枫树完全被夜色吃掉,才进屋看电视。邮递员迟迟不来,来得勤快的是刘桂英、王学文和朝哥,他们陪他一起遥望,好像望的人越多信就来得越快。为了招待这些和他一起练脖子的人,他的腊肉割干净了,土鸡也杀完了。

战争又有新进展,萨达姆的塑像被美军拉倒,越来越多的伊拉克人用自杀的方式袭击美军,街头炸烂了,死的人越来越多……王长跑隔三岔五跑到乡邮电所去要回信,营业员一看见他就摇头,每次都这样,好像这动作是他们的工作招牌。凡是有人去乡里,王长跑都会托他们到邮电所去打听,甚至让他们带上他的私章,以便信到的时候及时领回。但是,去打听的人回村之后做的第一个动作也是摇头,王长跑只好陪着摇,就像特务们接头对暗号。不管是在村前村后或是井边地头,王长跑只要一碰上人,准会听到一句问候:“信来了吗?他们怎么还不停火呀?”王长跑立刻低下头,仿佛自己是个大骗子,羞得都不敢碰见人。

傍晚,王长跑提着一大壶酒坐在晒楼上独饮,几口酒下肚,他的脸和脖子根烧了起来,嗓门也高了:“总、总统先生,你也太、太傲慢了,太不把我们村的意见当回事了。你这是看不起农民,看不起我们中、中国人……”那些爱酒的仿佛听到了冲锋号,围上来陪王长跑喝,跟他一起骂。骂的时候他们既要一吐为快,又要考虑外交用语,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为什么不听老百姓的意见?”“根本就瞧不起我们!”骂声中,王长跑喝得头都勾到了裤裆。刘桂英挤进来,夺过王大帅手里的橡皮,在王长跑的脑门上擦了一下。王长跑抬起头,咧嘴笑着:“桂英,你还懂得帮我擦汗,真体贴。”“不把那封信从你脑袋里擦掉,我看你就不安定。”刘桂英又在王长跑的脑门上擦了一下。王长跑的手一挡:“这是不可能的。他们今晚不停火,明天我就再写信,多写几封,哪怕铁石心肠也能融化。”“你敢写,我们就敢签字。”王学文一撸衣袖,伸手去找酒壶。刘桂英把酒壶拿开:“别喝了别喝了,再喝就出人命了。”“怎么能不喝?”王长跑张牙舞爪,“大、大帅,拿笔来,老子要写、写信……”话音未落,他就软在晒楼上。

第二天早上醒来,王长跑发现满地都是金子,看什么都是朦胧。他打开电视,电视上人叠人,没一个是清楚的。他让王大帅赶快去叫刘桂英。“大清早的,是不是又要我们签名呀?”刘桂英的声音先到。王长跑扭头看去,不好了,竟然有两个刘桂英走进门来。

“长跑,你又倒腾出什么点子了?”

“我、我这眼睛烧坏了。”

“怎么个烧法?”

“看什么都是双数,两个儿子,两个女朋友,还有两台电视机。”

刘桂英掏出一张百元大钞:“那你看看这是什么?”

“还用问吗,两百块钱。”

“要是用你这眼睛来数钱,那我们就发大财了。”

“……难道不是两百?”

“长跑呀长跑,我叫你不要整天看电视,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现在好了,眼睛看都瞎了。”

“没那么严重吧,你扶我到顺昌哪里调调天线,也许图像就能回来。”

刘顺昌把完脉,翻开王长跑的眼皮,再看看他的舌头:“长跑,这次比上次严重。”

“是吗?顺昌,你可别又往下半身想,桂英可以做证明。”

“先给你抓几副和下半身没关系的药,如果吃不好,我再往那下面想,行不?”

刘桂英一跺脚:“王长跑,你是不是在乡里有女人?怪不得三天两头就往那里跑。”

“天啦,我真比伊拉克的老百姓还冤屈!”

7

不管是上半身或下半身的药,王长跑都吃了,但眼前的图像还没调清晰,甚至是越来越模糊。刘桂英和王大帅开了个会,就把电视天线拔了,锁上电视柜。王长跑只能坐到晒楼上看山坳,那棵大枫树的枝桠看不见了,但还能看见枫树的轮廓。王大帅放学回家:“爸,你的眼睛好点了吗?”

“枫叶红了,大帅,你可别忘记添衣裳。”

“你看见枫树的叶子了?”

王长跑点点头。

“这么说你的眼睛好了?”

“可不是吗,一天比一天雪亮。乖仔,你把电视机打开,让爸过过瘾,那场战争也该结束了吧。”

王大帅跑进厨房请示刘桂英。刘桂英提着菜刀跑出来,在王长跑眼前挥舞:“这是什么?”王长跑不停地眨眼睛:“还用问吗,一百块钱。现在我又看到单数了,你就是你,大帅就是大帅,电视机就是电视机。桂英,我的眼睛没毛病了,快把电视柜钥匙给我吧。”刘桂英呜地哭了:“你连菜刀都看不见,还想看电视,你、你这下半辈子怎么过呀……”

王长跑被送进乡医院,医生们说这是视觉疲劳引发的失明症,需要在眼睛上动刀。王长跑笑眯眯地:“只要不是动枪动炮动核武器,其它的随便你们动。”从手术室出来,王长跑的双眼包上了纱布。刘桂英和王大帅坐在床前陪他。

“桂英,战争结束了吗?”

“你都这样了,怎么还想着电视?”

“我说过,只要战争一结束我们就领结婚证。”

“谁还嫁给你呀?你都成瞎子了。”

“为了让你嫁给我,老天爷才舍不得要我当瞎子呢。”

“好好休息吧,别东想西想的,医生说即使你再看得见,两年内也不得看电视。”

“只要不打仗,我看不看电视无所谓。”

王大帅忽地从报纸上抬起头:“爸,布什总统已宣布取得胜利,战争快结束了。”“真的?这么说我那封信发挥作用了。”王长跑飞快地坐起来,抓过报纸,双手颤抖不已。“别人结婚你着什么急,小心眼睛充血。”刘桂英用手臂垫住王长跑的后脑勺,把他的脑袋小心地放回枕头。

拆线那天,王学文、朝哥和刘顺昌都来了,一群人围在床边眼睛一只比一只睁得雪亮。王大帅不敢看现场直播,躲到走廊抹眼泪。医生拿着镊子,护士捧着托盘,王学文等全体村民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轻轻的喷嚏把刘桂英吓了一大跳。镊子就要伸向纱布了,王长跑忽地伸手挡住:“医生,万一拆开了我看不见怎么办?”

“你别紧张。”

“现在我眼前全是向日葵和红太阳,不会看不见吧?”

“不会的。”

“凭直觉,我想我不会看不见。”

“那我给你拆纱布了?”

“大帅呢?桂英,你把大帅给我叫来。”

刘桂英把王大帅拉到床前。王长跑紧紧地捏住大帅的手。医生俯身,用镊子夹起棉球涂抹纱布四周。刘桂英和乡亲们静静地看着,像是在等待一根绣花针落地。纱布一层层揭开,露出王长跑的眼睛。王长跑伸手乱摸:“大帅呢?大帅在哪里?”王大帅把脸凑上去。王长跑抚摸大帅的脸,脸上全是湿的。刘桂英俯下身子:“长跑,你看见我了吗?”王长跑的另一只手摸过来:“桂英,你在哪里?”刘桂英抓起王长跑的手放到脸上。王长跑抹着刘桂英的眼角:“别哭,桂英,我的眼睛也许明天就看得见了,我现在就隐隐约约地看见你穿的红衣裳了。”刘桂英放声大哭:“长跑,今天我穿的是蓝衣服,哪是什么红色呀……”王长跑举头张望:“学文,看来我是不行了,从今以后,我就像伊拉克的炮弹没长眼睛了。”周围一双双雪亮的眼珠子全都被泪水覆盖。

8

快放寒假的时候,乡邮递员到邻村的学校送报纸,顺便把一封挂号信递给王大帅。王大帅接过信,看见上面贴着白色纸条,“地址不详”一栏用圆珠笔打了一个大勾。这就是他爸半年前寄给联合国的那封信,现在原封不动地退回,就像放出去的鸽子又飞回老家。王大帅捏着它发了很久很久的呆。

傍晚,王长跑照常坐在村口等王大帅。狗娃的脚步过去了,刘小苗的声音也过去了,村里所有孩子的脚步声都像水那样流走,惟独没有王大帅闷实有力的脚步声。“大帅是不是做什么错事被老师留下了?会不会掉到水库里去了?”王长跑越想越像那么回事,站起来往前摸去,摸了十几步,就听到王大帅噗哒噗哒地走来。

“爸,美国总统给你回信了。”

“真的,信在哪里?”王长跑伸出手来。王大帅把信递到他手上。他详细地捏了一遍信封,拿到鼻尖前:“嗯,我一闻就知道这不是国产胶水,也不是国产信封。大帅,快念给我听听。”

王大帅接过信,从衣兜里掏出半张报纸,用标准的普通话大声朗读:“尊敬的王长跑先生,你的来信我已收到,你及多位中国公民对战争的关心,让我深受感动。战争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维护和平的一种手段。我们已尽最大努力避免伤害平民,但还是遗憾地造成了部分平民的伤害。可喜的是三天前,我们已经抓到了萨达姆,海湾又看到了和平的曙光……”

“这么说,我这眼睛没白瞎,”王长跑笑得眼睛眯成一道缝,满脸都像贴着奖状,“大帅,快把这消息告诉你妈,告诉学文叔和朝伯伯他们,让所有签过名的人都分享分享。”王大帅把报纸收到身后,眉头顿时打结,忽然就听到刘桂英解围的声音:“大帅,大帅爸,饭都凉了,怎么还不回家?”

“桂英,布什总统回信啦……”王长跑扯开嗓门,像一只安在村头的高音喇叭庄严地宣布。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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