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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黔山
胡仄佳

只要想想“三个鸡”“狗街”“牛场”的蛮野地名,立刻我便神回重山峻岭的贵州去,那是个汉人为少数民族的地方,城乡遍是五颜六色千姿百样的民族装饰人种,满耳苗语恫语彝语布依话,八个声调的异语如歌。

多年前常去黔地冶游,熟知苗山总是见不到人踪的情景,虽然苗人总是在什么地方忙碌找食。寨里有老人女人在忙,忙着刺绣,染布,裁衣,煮食,晒谷,喂猪带娃娃。翻山越岭到苗寨去看精美得不可思议的老刺绣和老银饰,跟苗人讨价还价买几件小玩艺儿带回家。我穷却比苗人富,于是一去就住七八天,跟着过苗家的姊妹节芦笙节四月八节和苗年,吃苗家的小鲫鱼煮酸汤,吃辣椒拌糯米饭。那时住苗家又爱又怕,爱苗家的异族风情,怕黔地欺生的跳蚤,住一夜总被咬得身如花斑豹,搔痒难熬之极。

行程艰苦,从四川出发要坐十来小时的列车到黔东南州府下,再乘四五个小时的客车,然后是长长短短的步行方可到达苗寨。移民到大洋万里外的国家多年了,无数次梦回黔地,记忆中的银饰刺绣和苗家,悲沧欢喜交织,色彩浓重绚丽且如诗如画。

大绣于野

我进贵州苗山,是误入,误入桃花源般的错误。那年头爱上了一个贵州人,爱到魂不守舍,就成了跨省列车的常客,颠簸穿梭于川黔两地间。

枉担快车虚名的车速实际上相当慢,列车脏龙一般在黔山中嘶吼着钻进穿出,揣了満肚子心怀各种欲望冲动的人去那古时充军,现在依然贫瘠之地。凉风热风变换,夹裹着呛人的煤烟扑进车窗,前面车箱的人假如泼了杯残茶到窗外,后边车箱的临窗人就骂骂咧咧抱怨,一粒极细的煤渣要是岁风入眼,顾不上骂娘,人已火烧火燎的疼痛难忍。

我却不能不注视窗外苍凉大气的山川地貌。

黔地先民代代耕出的各型大小不一的望天薄田布满山体,间或有青衫布衣人在其间劳作。季节到时大蔟大蔟映山红満山突然热烈盛开,成百人家的大寨和那些有十来户人家小寨的色彩便明亮生动起来。

黔行就有了去苗乡的动机,到后来一去再去,只能说困顿封闭闷热的苗乡自身有巨大的张力,引我爱上了这片原本与己无关的地方。不明就里不带明确目的的冶游舒缓了自己的心境,顿悟却是很多年之后的事。在苗乡的日子如过眼烟云,我一直以为在将来的记亿里不会留下多少印记的。

那天在老屯苗人家翻看乡人送来的大堆刺绣,恰有来苗乡视察的北京女干部和县里干部一同跨进门来。这大堆刺绣和我手上的那幅双锁边的花鸟纹老绣片抓住了北京干部的视线,显然她被偏僻苗乡里如此多的刺绣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京片子字正腔圆居高临下,也有点漫不经心地问陪同县干部,刺绣图案是否有甚么特别的意思?

清代之前汉人称黔苗为“五苗”,现代人以“苗”来统称这一族类。殊不知在黔地,各路苗人还是各认各的祖宗,大系的来历说法自称也多得很,仅以服饰图案类型来划分的黔苗就超过百种之多。

陪同来的县干部是苗但不是当地苗,提问超过了她熟悉的范围,见她张了张嘴,无话可答。

我就边看手上的刺绣自说自话接嘴:

“这类图案,是苗女不晓得传了好多代的“经典”图案。”

苗干部急译我音韵不同的四川方言,大声用普通话说这是本地苗人的“金匾图案”呀!

黔东南苗人与外界接触有限,听得懂周围四川湖南湖北话的人都少,普通话非常的不普及,难得她敢开口说官腔,而想当然的“翻译”听得我大乐。

北京女干部自然不懂这刺绣图案如何金匾?倒胡涂晓得了这类刺绣是有点年头的物件。不难看出她对苗女做得出这极为精致刺绣的怀疑,乡下的苗女个个粗手大脚,实在不像对付得了纤细绣花针的角色?接下来的疑问有点气虚,不再像头个问题问得哪么坦然:

“哪,刺绣是缝纫机轧出来的吗?”京官声音低了几度。

几个围在我身旁的苗女听得眼睛都圆了,惊讶万分的互相问:

“啥子鸡啄得出刺绣呢?”

黔苗吃肉杀鸡总要等到年节来临,家家都养鸡,数量不多且很少喂食,只野鸟样敞放。家鳮的唯一标志是晓得各回自己主人屋,天黑前鸡们扑打着翅膀飞上自家屋的高低山墙,赶在黑鼓隆咚天黑净前回到安全地,拢翅闭眼脚抓紧的,野里野气的悬悬入睡。

顺苗女话音和思路想,苗鸡装模作样刺绣的情景格外好笑,误会如此滑稽,真是心里笑开了花。语言的误会说到底是文化的误会,撞击雑交出的花却变种成异常精采美丽的花果来。

就像苗绣的“经典图案”,里面无疑包含着数百年时光打蘑的成熟完美精到。龙,鸟,蝴蝶纹样形式简约内敛,有团似含苞开如山花的清纯热烈,也有大家书法千锤百炼的自如,还有玉雕巨匠凿下的通泰流畅。

不禁对这苗绣上衬底的云纹与汉商周时代的青铜云纹,生出彼此间有某种精神上暗合的联想?艺术图案的来历不像江河,不总能找出准确的源头,但简单云纹给平面刺绣平添的奇妙三维空间感,却令人视之悟之并联想翩翩。神秘精妙的苗绣图案还把我带入想象中的奇妙外星世界,令我有在银声细碎的光年大河里沉醉漂游的梦幻感。

苗人的先祖从那里来?什么年代安顿于此?为何族系中有那么多细微分支?复杂精美图案背后隐含的人类学,真实历史和神话民俗,内涵丰富复杂绝非我所能一一解答。但我意识到苗绣以它们的特别语言向我展示时间神秘的舒缓停顿,不妨把苗绣看成是这棵民族大树上复杂而无言的年轮,细心揣摩,便慢慢能看出黔地有过的丰润和困境。

沉思神游中,暂时忘却了自己生活中的诸多不顺不快。

黔地贫瘠树少,闷热季节漫长占多半年头。

在黔地白日出行,经常热得东倒西歪,晚上却辗转反侧难眠,跳蚤在作怪。被咬得心烦意乱时恨不能像苗鸡样悬在腰墙上睡,险是险了点,跳蚤总不至于爬上高墙?人上床成了跳蚤丰饶的血库,别无它法,只有撒药拒蚤于数尺一丈之外。遗憾的是,当年的市场商店里无适合人用的杀虫药粉,城乡店里买得到的只有六六粉。

问题是,跳蚤六六粉都毒。

撒了六六粉的床跳蚤不来,床上的人也被熏得半死。受不了六六粉的毒气,就得忍受跳蚤全族的通宵骚扰,绝无两全法。

熬过一夜的我的样子尴尬,磨皮擦痒的看得主人家不安:

“这些跳蚤怕是被我们养家了的?你看我们睡一屋,它们乍就爬过我们的胸口儿不吃我们,专门找你咬呢?”果然,苗人精瘦光亮的皮肤上不见一块红斑。还有几句嗤笑的苗话没全翻译过来,伴随着跳蚤千军万马直奔我来的幻觉,我猜得出那话的意思是:

“细皮白肉的,跳蚤也晓得哪条人好吃呃!”

黔地自然不是桃花源,跳蚤多而农作物收成少,家家都有饱一顿饿一顿的时候,苗乡的富裕人家也有半年数月缺粮的日子,穷点的人家熬时光就更是平常。缺粮时日,苗人挖厥根百合根煮熬淀粉当饭吃,房前屋后有树的人家砍了树,挑抬树干到县城乡场上去卖,还有家传老绣的人家或翻出老物件卖给流星似的游人换点钱。

山上地头自家的树不多,家里的老绣衣绣片也就那么几件。卖光了老绣衣绣片的苗女也会翻山越岭去偏远村寨亲朋家,游说背几件绣衣绣片回来守株待兔的卖,赚点跑路费也好。滑头点的苗男女还会把老绣片一拆为二为三,能多卖几个钱算几个钱。

渐有生意头脑的苗女发现既然老绣片可以卖钱,既然绣片不是做来钉在自己的盛装上,苗女就粗针大线纳鞋底般作些新绣来卖,新绣粗糙但野趣生动的图案趣味仍在,没见过真东西的外地外国游客,见这花花绿绿的鲜活也爱,来过苗乡的游人多少是要买一两件的。只是来黔地的游客始终有限,粗绣却越积越多,逮住机会苗女不免冬瓜白菜样摊开她们的货,强视觉刺激加七嘴八舌苗话汉语的听觉密集轰炸,搅得游客晕头转向一回。

苗人乡场上的买卖,常换手的不过是圆角分一类的小銭,一幅老绣则能招来张新版的五十百元大钞。亮得出大票子的我开始还得意,见大钞在苗女手上传看一圈也没被人收下的意思,就不耐烦:

“钱是真的还哄你们不成?再说,只有鬼疯子才背一大包角票出来你们这山喀喀里头来玩?”看苗女依旧狐疑,我的气不打一处来:

“刚才你们还恭维我是大老板,喊得哪么亲热,大老板荷包的一张大票子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

去过县城州府和外省的苗男这时过来拍胸脯充能人,说县银行的人下乡来教过认新钱的真假,搞忘了嗦?男人抓过大钞往亮处看:

“咦!上头还真有个人脑壳水印印呢!”苗男女头挤作一堆争相细看的情景眼神,像单纯又机警的山羊。

慢慢就见识收藏了一幅又一幅精美绣片。越熟悉现实生活中的苗人,就越喜爱苗绣上神气活现的天地鬼神人的天地世界。苗女的艺术想象之丰,刺绣图案颜色之美,与她们的生存环境形成了强烈对比。

苗女把苗人崇拜的龙神形象发挥到了极致,苗龙可形为蛮牛,头大鱼身四蹄还带角爪;还可曲如蜈蚣,状如蓬头狮,如花尾鱼,如大鼻象,如长身蛇等千变万化的型态,龙得匪夷所思,野里野气又天真自然。苗龙无汉龙的皇权霸意,有的只是家神族神的关切甚至唠叨,有的只是那种管山管水管田管地,管苗人生儿育女,管苗寨龙脉平安,管苗人的婚丧嫁娶的婆婆妈妈般的操劳威严。

苗女把苗人自己也绣在了刺绣上,图案上的苗人一反生活中的平顺温和样,脸有刺青,舞枪弄刀,骑龙乘鸟持旗把刀的咄咄逼人。苗史不乏与外族兵戎相见的战争过去,战与败走进退不断迁移求生存的时间能朔回数千年。也许这些图案纪录的就是苗人自己有名无名的男女平民英雄勇士?而苗人的英雄人物又常常具有神巫特征,长双翅,执神伞,坐神椅,颇有呼风唤雨的大气势。

花鸟虫鱼等生活中常见动植物,必然是苗女刺绣描绘的重要主题,苗女绣花针下的生物花鸟栩栩如生得似有呼吸,有着会开放会飞走般的生命力。

黔地偏远闭塞,与他族的联系通常有千仞山隔,倒是难得的商业流通,屯兵和流放移民给苗人带来外族气息。于是汉人的汉字在黔地存活下来就有了格外的情趣。特别是在苗女的刺绣花鸟人神和各种动物的造型上,常常会意外出现一两个或者一连串汉字,字型缺胳膊少腿的笔画不甚周全,字面甚至正反颠倒,还语句不通的让人猜测半天。历史上的苗男女有几个人识得汉字?汉字出现在苗绣上与其说是字不如说是图案,文字转化为原本的像形意味,转化为吉祥如意的图案真的不坏!

制作使用年代太久的绣片绣衣总会残破的,但原色渐失尽失神却在的老绣的美感另类,反而格外迷人。

来去苗乡的多年中,记不得见到过多少让我心动美妙刺绣,想得起的是当时的荷包不争气的干瘪,回忆中那种眼睁睁看着美好之物从我手上滑走,不为我所有的遗憾,现在想起来都心痛,都垂头丧气。

好在,我还是留住了些美得让人赞不绝口的精品。

当年不顾一切倾其所有,还不知未来地买下的相当数量的刺绣,游走几万里,如今安然随我定居在苗人们去不到的新世界里。

卖了老绣片,苗女得的钱,却是她们半年一年的米粮油盐钱,家人孩子的看病上学钱。

黔地苗乡一定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只是个偶然的过客,是黔地上空一片漂来又飘走的浮云,苗人却树一样山一般留在黔地,留在了我记忆中无法忘掉的地方。

(一)(二)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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