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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 颜
简昭惠

匆促准备送孩子上课前的一刻钟,我接到我最心爱女性朋友的电话。

最近我好忙,加上身体上的疲累、精神困顿,我并不常主动和朋友联系。

电话里传来她熟悉的声音:「我想和妳说话。」

「我正要送孩子上中文,等我回来,我打给妳,妳在家吗?」。孩子快迟到了,我正准备火速飞车。

「我又进医院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很严重的样子,感觉只是想和我聊天。

但我心里迅速蒙上阴影。

一年前。她被检验出直肠癌,动过手术,术后恢复良好,上个月她才把她价值澳币三百多万的豪宅顺利卖掉,看着她手上的大把现金,我开玩笑要带坏她。

去「挥霍、败家、兼享受人生」。

除了母亲和我的亲姊姊她一直是最「疼爱」我的女性朋友,那种疼爱非常自然。与她本来的性情有关。

我和我的孩子常吃到她亲手作的羹汤。

我的生日,甚致情人节,和我一样先生经常不在身边的她,因为体验到节日特别的感伤和寂寞,几乎每年都会特意邀我出去吃饭并替先生送花给我。

有一年情人节她约我一起在家附近的一间叫「罗密欧」的意大利餐馆吃饭,她因为找不到停车位让我在餐厅「独坐」了大概20分钟。

那中间整个餐厅不是双双对对抱着玫瑰花拥吻的情人,就是「落单」而意图在当天「捡」个好情人回家的男男女女...。

我呆坐在那儿,隔壁桌两个男人不知道是怎么「解析」我的,派了其中一位过来询问我要不要加入他们?

我婉谢了他并告诉他我正在等我的朋友。

然后,我就一直感觉到身边那两个男人的目光不断地投注过来,一次又一次地与他们目光交会,一次又一次感受到他们心里的想法「妳的情人让妳等好久,嘿嘿嘿,好久....」。

我开始如坐针毡,好心情被焦虑替代。

她一出现时,为我带来超大把的粉红香水百合,我一起身,她就热情地拥抱着我.....。

旁边那两个男人瞠目结舌,一定以为我俩正准备前往断背山。

我附在她耳边简单地告诉她那两个男人的事,她笑咪咪地转头跟他们解释:「我替她先生送花给她....」

那两个男人莫名其妙地望着我和她。

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说?愈描愈黑.....

我和她是很不相同的人,她喜欢热闹、怕冷清,恐惧寂寞,因为怕失眠。总将晚间活动拖过午夜。

她总是要将自己拖到倦极,即使过了午夜,她仍精力旺盛、神采奕奕、她并随时随地在所有人面前光鲜亮丽。

彷佛自己的梦境过于深沉,她害怕梦回她的童年。

她的孩子渐渐长大之后,她开始依赖一只狗,那只狗的名字叫MILO,那是一种浓郁的巧克力饮品的名字。

也许是她的小孩从小就喝着长大的,每次叫着狗的名字就让她唤起孩子被照顾和拥有时的甜美记忆。

她一直有很多的朋友,参加很多社交公益活动。 甚致,我的生活里有一半以上与社交应酬有关的活动都缘于她的热情邀约,鼓励威吓....。

我是个懒散的人,喜欢穿着居家宽大棉质的旧恤衫,将家里的窗帘都拉下来。白天里,家里也沈暗着,只放小小声的音乐,点一盏小立灯。

孩子都上学后,我就沉入自己那个小小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给我精神食粮的精采作家,我热衷的书,和我笔下不受羁绊的喃喃自语。

我喜欢独处,我不害怕陌生的旅路,寂寞是我的习惯。

有一段时间,她常邀我到一个对我而言很不寻常的地方。那时日,她特别活跃却又显得落寞。

在墨尔本,如果走过雅拉河畔到火车总站的尽头,在维多利亚港边,越过那长长的堤岸,那座灯火终宵辉煌的卡西诺(CASINO),它的名字叫做CROWN,一个极尽奢华的大型综合娱乐世界就矗立在人群车潮之中。

它是女王亮丽的皇冠,在南半球的星空下,热烈吐着熊熊燃烧的火焰。

她偶而开车来接我,然后将车开到旅馆大厅前门。让代客泊车的服务人员将车替她泊入贵宾专用的停车场,然后拉着我直奔那儿的贵宾厅马侯格妮 (Monte Carlo room)。

那厅与外面世界隔着扇厚重的门,若是没有她,我是没有那种「身份」和「资格」走进去里面的。

她皮包里有两张贵宾卡,一张她的,一张她丈夫的。

那卡在每一次投注时都会计入点数,而她和她丈夫的点数使她经常可以有许多附赠的娱乐和享受,廿四小时餐饮全免,总统套房住宿免费、游泳池、健身房、SPA、....。还有派专用直升机来载到离岛赌城私人的高尔夫球场去打球。

坐在贵宾厅里,我看到一些经常在媒体中现身的名人,在里面,一次投注的金额是此地寻常人家一年的生活费用...。

金钱,在那来来往往的输来羸去间,和生活本身似乎都牵扯不上什么关系。

现金换成筹码,许多五颜六色的筹码,据说,很多没有辨法说出来源的黑金,就这样被洗过一遍。

没有人能计数那投注的金额和次数,对手是上帝,筹码重洗过后,没有人能再追踪到它始初的来源。大宗物资交易、石油、黄金、毒品、军火买卖....各国政要们的白手套,在各轮盘、吃角子老虎机和由赌场作庄的牌局间来往穿梭....。脸谱后背着隐形的棋盘,看不见的交易、错综复杂的博奕在其间进行着激烈搏杀。欲望的伏流隐在衣香鬓影里伺机而动。

这个贵宾厅,不只是个赌输羸的地方,还是个把黑金漂成白银的所在,除此之外它还是一个合理的人间剧本编辑中心。这是我去了几次那儿后,才搞清楚一些头绪的....。

她,给我一个缤纷多采、目不暇给、复杂的人间关系,她要我陪在那儿、注视着她的叛逆、她贤妻良母背后的孤寂。

对她那热烈的情感、霸道和任性,我无能为力,而她的这份真,在我面前也丝毫不愿掩抑。

现实生活总与我们的愿望相违,没病之前我们那里去思考到这样的问题?

我们担心的总是,先生外遇,孩子变坏,或是还没死前因为什么突如其来的原因,突然一贫如洗。

我和她经常在想象着我们的先生在岛屿那夜生活多采多姿的台北所可能面对的各类诱惑。

我和她像一般小心眼的女人一样,想尽辨法要为自己攒些私房钱,我们偷偷地交换许多股市的内线消息。

和股票经纪维持良好关系,以便在那些必赚不赔的优质公司上市前就分配到优先认购权。

然后伺机在上市两周之内股价被炒到涨幅最大的那个临界点脱出.....。

好几次,这种简单规则让我们玩得不亦乐乎。

她说,她要等我。等到我的孩子长大。等着和我到她去过而我还没去过的地方,过无所羁绊的悠闲岁月,我们有过很多可笑的梦,情绪化的拌嘴和劳骚.....。

她打电话给我那天,其实已经在医院里待了一个礼拜了,癌细胞在作完化疗后的一段时间再度复发,扩散迅速,往头部和肺部生长。

我后来才听说她在一个星期前最后一次和我以及几位很亲近的朋友吃过饭后的第二天就住到医院去,让我难受的是那一夜,我和台湾远道而来的另一位朋友是那晚吃饭的人里两个不知情的人之一。

我太少在她身边,关心和付出显然不足,而她却常挂念着我。所有人在她住院期间都轮流去陪她,而我却完全不知情。

我说,我想去医院看她,她却要我等她回家。

那一夜,她刚从医院回来,穿着大红毛衣,头上戴着帽子掩盖那手术后在头上留下的伤口。

她美丽依旧,只是瘦了些。见到她时我和她紧紧相拥,原本丰腴的胸部单薄地贴在我怀抱中,闻到熟悉的她的洗发精的味道,我的悲伤无法抑制....。

她告诉我:「多抱我一会儿,再不多久,就再也抱不到了...」

我忍不住怪她,为什么不说?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她只一径摇头,微笑地说,不想我们俩都难受。

那一晚,所有的人都掩饰着伤心,不断说着笑话。

只有我,只有我伏在桌上止不住自已的泪,我不知道自已在干什么,把整个气氛弄得不知所措,我希望这只是个游戏,会有一个人突然跑出来宣布,他们是故意要把我弄哭,让我出丑或愚弄一下我的情绪...。

开车回家的路上,风吹过来,我很久没那么冷过,我的血液僵在那儿而且我忘了是怎么把车开回家的。

今夕是何夕?

在黑夜来临之前我想再告诉她,我是多么深爱她,我一定要找一天,明明白白地向她表达,我希望不会太晚。

墨尔本,八月才刚刚开始,阳光,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我翻开记事本,翻阅那段和她共同经历的岁月.....

那本子夹着一张陈旧的卡片,记忆里熟悉的笔迹:

「当妳想要不告而别时,请不要将记忆撕毁。

当,雨滴在冬季厚重的云层里徘徊,不说再见。

此去,归期无限」

把思念置于枕间,把梦与现实在恍惚里呈现,那段时间她正努力学会呼吸、学会死亡前的礼仪、学会在哭泣的亲人面前微笑。

学习面对生命、学习在无可选择的死亡之前、如何平静面对身心逐渐失去自由的困顿。

她把那辆鲜黄色法拉利的钥匙交给我,让我将车开上滨海的大洋路上去,寻找传说中矗立于海面上的十二块奇石,每一座都隶属耶苏门徒的一个名字。

风在驾驶座旁掠过,我替她戴好新的假发。阳光沾染在她新鲜的唇影和粉妆底下,这个季节曝晒于阳光下时,记着涂防晒伤用的芦荟霜。出门前她细心地叮咛着。

在后院的花园我们把鸟食吊挂在枯木间,让熟门熟路的鸟儿频频回头,用冰箱底层干掉的全麦面包,用过期的青春和挥不去的伤感...

用属于她和我的时光,去追逐云朵和天空,故乡和流浪,我的明天,她的今天。

如此诚恳如此辛苦如此平凡的日子,我们学会了什么?

我们并没有学会快乐,也未曾找到幸福。我们只是找到了某一部份的自己。

夏天未到之前她先回故乡去。回台北,在那儿有着她的亲人与朋友。

有天深夜她隔着半个地球,在医院寂静的病床上打手机给我,气息虚弱地问我何时回乡?

「就下星期了」我告诉她。」

「希望我能活到妳回来的时候.....」。

希望我能活到妳回来的时候.....。这句话不断地回荡在我心中。

在我醒着时。也在我的梦中。

然而,最后,我再没有赶得及握到她的手。

来年春天,我独自走弯弯曲曲的山路,探望她的墓园。

樱花漫上乡间的小路,在寂静的午后轻轻飘落....。

她走后,我离所有的嬉戏和享乐遥远。

我己经不再流泪,也少有叹息,对她的记忆也渐渐褪成一片灰白。

但我带去她爱的樱桃酒。祗为纪念她和我曾经因为微醺而有过的短暂欢乐。

在那刻着她名字的碑石上,我孤独地喷撒那年她送我的克丽斯汀.迪奥[勿忘我]香水。

空气里开始弥漫着清冷的芬芳,这似乎是她留给我最熟悉的氛围。

出神地想起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黄昏,和她散步时她那被风吹散的鬓发,和她淡淡的微笑。

黄昏了,我决定和春天一起留下来,直到月亮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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