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走在乌有之乡(选章)
刘晓萍
拾叁
“十三是一种巫术,一个古老神奇的家族消陨于这个不详之数,十三个人,每月的第十三个日子,必有一人离去。”这是我的母亲曾经跟我说的话。之后,她向我详述了那个家族一年零一个月的灭顶之灾。从那以后,我对十三这个数字避之不及。
当我写到第十三章节时,一座我曾寄居的小岛在大海中消失。当然,这纯粹是一种巧合。我相信巧合,如同我相信世界在我们看不见的远方,重又回到古老的源头。有时候,巧合才是生命最紧要的关口。实际上,我意识到与我生命密切相连的某些东西,与十三这个数字发生了关系,是因为一只奇怪的按钮落到了我的面前。它的形状十分怪异,与我房间里所有的东西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它像一个异数突然闯入我的世界,让我反复思考是否出现了某种意外?我带着谨慎而冒险的心境,将按钮放到手上仔细观察,奇怪的事情就在这一刻发生了。影,一个十三年前,我在那座小岛上惟一相遇的人,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脸色沉郁,像一个小老头,如果不是他自己说,他就是影,我根本无法相认,他简直判若两人。他冲我笑笑,然后以异样平静的语气说:“如果我们不是事先约好,在路上碰到你,我根本就认不出你,你还像个小女孩,但不是我之前认识的那个小女孩……”他的这番话,让我摸不着头脑,我根本就没有与他有约,何况我既没有他的电话,也不知道他现在住在哪里。我和他已经有整整十年没有联系过,彼此毫无音讯。十年间,我在海洋之间飘荡,从一座岛屿到达另一座岛屿,在一次暴风雨过后重病了一场,得了短暂的失忆症。实际上是将整个童年和青春岁月都丢失了,后来,经过了几年恢复,才慢慢拾起一些片断。当然影在那些被拾起的片断之中。
不管我怎么向他解释,并询问他是如何找到了我,影的回答始终只有一个,就是:是我给了他电话和地址,并与他约好了见面时间,他才找到我的。对于我所说的,我是碰到一个奇怪的按钮之后,他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说法,他充耳不闻。我不知道要和他说些什么?对于这种奇怪的、令我摸不清头脑的、不合适宜的见面,我疑虑重重,而又毫无心理准备。我给他倒了杯茶,之后就盯着自己的杯子发呆。热气从杯子里徐徐上升,温度很快降了下来。十年过去了,一切话语都已被风带走。
我与影相遇时,他是一个翩翩少年,充满活力。而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他,早已没有以前的俊朗,苍老过早地降临在他身上,似乎在他的身上发生过某种重大事件。对此,我没有表现出任何好奇,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奇怪的按钮上。因为,我始终没有搞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十年间,当关于影的片断从我的记忆里浮现时,我也曾想过是否会再与他相遇。那段荒岛岁月在我的生命之中是一个重要的转折。在没有一条路,也无法借助任何外力的情况下,我不知道该去哪,那时,我将影当成我的指南针。虽然我完全不知道,影会引领我走向哪里,但只要他在,我就觉得有了方向。
那座岛实在太小,而影的精力太过旺盛。在短短时间里,他就踏遍了岛上的每一个角落,但没有给我方向。后来,他离开了岛屿,在我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没有与我告别。我不断在岛上寻找他的身影,以为他出了意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去,连声再见都不说。十年间,这个疑问一直萦绕在我的内心。我始终想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关于影的细枝末节成了解答这个疑问的蛛丝马迹。也成为一种找不到解答的悬念。也许正因此,影连同这个疑问有了几许神秘的气息。在我的黑夜时而出没。
那个季节雨水覆盖了整个天空,海水不断涨潮,先前只有一面临海的岛屿,从此陷入了整个海洋,我开始了漫长的海上的日子。
“我离开只有我们的小岛也是一个意外。有天,我正在岛上的悬崖边看日出,突然一只麋鹿来到我面前,它实在太美了!我想靠近它,所以就一直追随它走了很远。到底走了多少路我自己也记不清,当我回过神来时,我发现小岛早就不见踪影了。这样我就将你一个人丢在了岛上……”影的话让我感到木然。实际上,现在我并不关心他当初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丢在岛上。在我患上失忆症之后,那些孤单而难熬的时光都已经在我的记忆里消失,留下来的仅仅是围绕一个疑问的零星片断,带着几分飘忽不定的甜美。当影站在我面前这么说时,我发现,我并不需要解答。那些答案对我来说不比那几分甜美更重要。
我试着跟上影的思绪,回到岛上时光之中。但不管我怎么努力,那座岛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前,我与影的荒岛岁月时常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这会儿,当他站在我面前时,所有的记忆像燃烧的灰烬,烟飞灰灭。形影无踪。
“你此刻为什么会出现在我面前?”我的疑问仍然在那个按钮上,当我这么想时,就顺便说了出来。他有点拘谨,仿佛自己是一个不速之客。
“你是来跟我作最终告别的吗?”我问影。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问他?难道十年时间没有真正告别吗?其实我并不想让他回答,我已经有了答案。
“我现在与你是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就在去年,一场交通意外夺去了我的生命。我托人找了一年多才得到你的消息,所以赶紧跟你联系了,我想必须让你知道我现在的情况,为了弥补我当初的不辞而别……”影的这些话让我目瞪口呆。我惊恐地看着手上的那个按钮,它正在我手心里冒烟,并将我的手指灼伤。
拾肆
歌声戛然而止,一根串珠的线碎在火里,珠子落了一地。
暮色四合之际,我的一只脚被湖水打湿。那座湖离我的居住地很远,躺在群山之间。我长途跋涉,从平原地带翻过山脊,是为了拜访一位隐居者。我与他从未谋面,之所以热切地要和他见面,是因为多年来我患上了一种奇怪的心疾,在寻遍世上良方之后,仍见效甚微。后来,我听说了这位深居湖边的隐士,他能药到病除,所以,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来到这里。
在找到那位隐居者之前,我不得不向你说说这座湖。一方面是因为我来此之前,就有人告诉我,抵达隐居者的路与湖相连,只有真正熟悉了沿湖的每一条路,才能找到通向隐居者的路的入口。另一方面,这座湖实在太美,美得惊世骇俗。仿佛不慎落入人间的仙女,超凡脱俗,仪态万方。又像悬挂在山涧的一面明镜,映照出明朗天地。我的内心被湖深深吸引,而理智告诉我,这种沉溺只会导致我在湖边迷路。我不得不断地将自己从对湖的迷醉与对路的判断中拉进拉出,就这样,我既无法忠实于内心,也不能保持清醒的判断。整整一天,我沿着湖不停地绕行,但始终无法找到那条路的入口。我从不同的角度打量湖的风貌,它丰腴得宛如沉甸甸的金秋,又绚丽得仿佛悬挂星光的夏夜,它的娇容可以与浓春的花园媲美,而它的恬静却胜似皓月长空。世人该要怎样的修养生息才能与它等量齐观。我真想将自己的整个身体投入湖的怀抱,从此坐拥美丽湖境,而内心的隐痛却告诫我此行的目的。
几年来,我过着黑夜白昼两重天的生活。黎明,当阳光从东方升起,我就身披盔甲,挤入奔腾的队伍,向太阳最炙热的地方奔走。黄昏,黑夜像一张巨大的幕布,世界陡然静寂下来,一切都在舞台中央溃散,我像土拨鼠一样穿梭在幽暗的洞穴中,沿途寻找能抵御漫漫长夜的灯火,私自吞食那些新奇的欢欣或寒冷的孤寂。日子长了,我发现我的身体出现了一些不寻常的变化。白天,当我挤入奔腾的人流时,我的身体就开始缩小,像被火烧焦的塑料制品,剧烈萎缩。也正因这种身体被压缩的变化,我的心脏被挤压得变形,而出现心疾。而到了晚上,在广袤的静寂中,我的身体又被无限地拉长,像一根游丝,纤细而敏感。我能感受到自己轻盈得风一般自由,不是停留在地上,而是飘荡在宇宙的某个驿站。黑夜环绕着地球,整个尘世间的生活犹如被按了暂停键的镜头,画面清晰,但尘嚣不在。我对这种奇怪的身体变化,束手无策。更让我奇怪的是,身体在白天和黑夜中的变化所带给心脏的压力却绝然相反。我很想弄清楚其中变化的成因,以至于避免在白天遭受难熬的心疾之苦,但我努力了多年,仍找不出答案。后来,病情愈加严重,我的精力被剧烈的疼痛折磨得四散,治疗已是当务之急。那位隐士是我打听了许久之后,才得知的,听说他已年逾古稀,但精神矍铄,对各种心疾有很深的研究,而且创造了一种独门秘方。
我的这次拜访显然不很乐观,眼看着太阳西斜,而我仍没有找了通向隐居者的入口。我有些疲倦,如果不是这座湖,也许这一整天我将一如既往地遭受折磨。想到这,我突然发现自己所经历的这个湖边的白昼与以往不同,我的身体并没有和以往一样出现剧烈的萎缩,所以心才没有感受到疼痛。湖水柔美、澄澈,将群山都装在怀里,用绵长的温柔绕住它们坚硬的脊骨,溶在天地之间,缓缓摇曳。多年以来,我第一次在白昼免遭痛苦,因为这座湖。此刻,我几乎忘记了来到湖边的目的,甚至不想去寻找那个难以辨认的入口,就在湖边静坐。但当夕阳在湖面消退最后一丝余辉时,我发现身体依然出现了以往在黑夜中开始出现的变化——正一点点被拉长,越来越长、越来越细、越来越轻。我意识到我必须找到那个药到病除的隐士。
黑夜很快降临,湖水在月色中泛动银色的细纹,丝绸一样滑动。我悬在湖面上,看着脚底下,仿佛一张巨大的月光之床在风中轻轻摇曳。但我只能在半空遥望。这种悬而未决的姿势,为我俯瞰整个湖境倒是提供了独特的视角,也更利于寻找到那个隐藏其中的入口。但由于身体的过分轻盈,我的移动变得艰难,我只能依附于风向而行走。
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因为飘荡在半空根本无法测算距离),一群人出现在我的视线中。他们看上去不像湖边的居住者,风尘仆仆的样子,聚拢在一起,似乎在商议什么重大事件。叽叽喳喳的嘀咕声不断传入我的耳朵,可又听不清具体的话。他们对恬静美妙的月色之湖毫不在意,在夜幕下仍和白昼一样躁动。按照我的判断,这座群山之中的湖,在夜晚应该是没有人的,它的四周没有任何能留宿的设施和场所,我如果不是身体变得像风一样轻,而悬在半空,也无法在此捱过黑夜,地面冷清而寂寞。
为了听清楚这群人所说的话,我盘旋了许久才飘到他们头顶上方,等我近距离看清他们时,我几乎被惊呆了,他们是一群无面人!除了后脑勺上的头发,他们的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都被厚厚的皮包裹着,如果不仔细端详,你根本无法知道他们的脸是否长在头上。并且所有人的脸一模一样,像是被复制的。前所未有的震惊慑住了我,等回过神来听清他们的话时,我险些在风中碎裂。强烈的恐惧和强烈的好奇一同到来,湖面升起一阵薄雾,随风环绕了我的整个身体,在半空中形成一条悠长的微白的丝线。
“那个隐士并没有人们传得那么神奇,他还是治疗不了我们的脸……”我听到人群中有人提到了那个隐士。“是的,我们的脸在白天都变成了兽面,而在晚上却长上一层厚厚的皮,看不见任何脸部特征。他却说他无法治疗……”说这话的声音愤怒而幽怨。原来他们在黑夜和白昼会变化出不同的脸!只是都与正常的人脸相差甚大。而他们此刻在湖边的也是因为那个被盛传的隐士。他们的话不断传入我的耳朵,我逐渐知道,他们已经见到了那位隐士。根据他们的描述,隐士其实是住在离湖二十里地的山的后面,他几乎与世隔绝,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春种秋收。他也几乎不像现代人,好像还停留在农耕时代,他的所有药物都是由他自己种植的几种草本植物调配而成。那群人也是听说他高超的医术,才莫名而来,但事先并不知道他对他们白天的兽面和夜晚没有轮廓的脸无法治疗。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夜深的缘故,从我身体上掠过的风异样寒凉,一直渗入我的骨缝深处。
兽面、被遮蔽的无特征的脸、压缩的心脏、拉长的游丝一样的身体……也许还有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病症,同样是无法掌握的被变化的身体,只是所改变的形式不同,这群人和我有区别吗?夜空之中,风撞击着我游丝型的身体,仿佛风暴临面而至。我不知道那位隐士是否真的能治疗我逐渐压缩的心脏?我害怕遭遇无面人们所遇到的问题,徒劳而归。但我也不能因这种猜测和怀疑而半途而废,既然已经知道了隐居者的住处,我还是决定前往。
第一缕光线在露珠上奏响光之韵时,我就已经站在了隐居者的门口。他的房舍像古时边塞的长亭,廊柱和飞檐是房舍的主体结构,松木为墙,青草为衣,棕叶为盖。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难以相信现在还有人住在这样的屋子里。隐居者与其说是隐居,还不如说是一直显露在天地之间。当他从松木之间来到我的面前时,轻轻地瞟了我一眼。“是来求诊的?”他的声音像是从叶脉上滴下的露珠,清脆、甜柔,没有一点沧桑、苍老之感。“我听说您能药到病除……”我迫不及待地回答他,并说出我是如何在每天遭受心疾之苦。他并没有认真地听我的话,更没有作任何回应,而是迎着清晨的阳光不断地打哈欠、伸懒腰。他的这种漠视让我不知所措。为了得到他的回应,我强忍着求诊的迫切心情,静静环视着围合在他四面的群山。
如果你的记性好,你应该能想起来,我曾经就是从群山之间走出来的。我的父亲曾经在群山之间度过了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几个长夜,尔后改变了他一生的走向,我的小哥哥就是跌在那些山谷里,被人偷走了魂魄。我怀着巨大的勇气才翻越了那些山脊,将它们远远地抛在身后,发誓决不再涉足。没想到,多年以后,这位隐居者再次将我带到群山之间。当然,你应该能够分辨,我所翻越的群山,与环绕隐居者的群山肯定不在同一个地方。只是,群山在我生命中所飘荡的气息,你难以闻见,更无法感受。我太熟悉那种气息了,像笼罩在天上拨不开的云层,你始终难以猜测云层的背后藏着什么,将会发生什么?“以为再也不用面对群山了,没想到心疾所产生的结果就是要我再次回到它们的面前。”我这么想着,便自言自语。“你要用你的心去翻越,才不怕回到它们面前。”隐居者嘿嘿笑着,突然在我身后说了这句话。我在清晨的微风里打了个寒颤。他怎么突然离我这么近?几乎贴着我的脊背。他怎么知道我心底的想法?即便他听清了我的那句低语,也应该不知道事件的来龙去脉。我现在的疑惑不仅仅在于他能否为我治疗心疾,更在于他似乎洞悉我内心的言行。“我的确长期研究各种心疾,也治愈了很多人,但对于外界的盛传我觉得名不符实。心疾复杂多样,药物并不是治疗的根本,所以药到病除也是妄言。这点你需要事先知道。我之所以对心疾有治疗的把握,是因为我能透过层层阻隔,清晰地看见人们形态各异的内心风貌。”他的这番话似乎是对我内心活动的回应,让我再次感到诧异。
谈话慢慢接近我来此的最终目的,我能从隐居者的眼神中判断,他对我的心疾能否治愈没有十足把握,但他很想尝试。我跟他说:挤入没有方向没有终点的奔腾的人流,不是我自己所愿意的,每次都是巨大的风推我进入那个浩荡的队伍,我身不由己。隐居者为我把脉,不时蹙着眉头,他始终没有说我的心疾已到什么程度,能否治愈。他只是对我提出一个要求,并嘱咐我一定要照此完成。他要求我在正午时分,走进群山之间最深的山坳,在阳光下穿越山坳里的每一处阴影。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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