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红小学
申 维

现在老巴子姐姐在美国留学，有人让老巴子谈谈他姐姐时，老巴子就会说，其实啊，我姐姐小时候觉悟并不高，当然，觉悟高就不会跑到美国去了，而应该扎根农村。顺便说一句，老巴子姐姐在美国某大学从事东方问题的研究。她写了一篇博士论文，题目就叫《东方红小学里的我弟弟》。

从前，县委大院门口的红旗广场要比现在简捷得多，只有一家饭店，一家百货商店和一个新华书店；向南几步远，有一个电影院，电影院的对门是文工团；向西是东方红小学，体育场；向东是一个小菜场，民兵指挥部和轮船码头。这么几样东西以县委大院为中心，紧凑地聚集在一块，构成了Q地的政治，文化，经济，军事的中心。

县委大门口因为有解放军站岗，气氛比较严肃，进了门里边就很随意。家宿区和办公区夹杂在一道。一边是县委书记刘大爹作大报告，一边是老巴子母亲和一帮婆姨们作小报告；刘大爹的吉普车一启动，满院子里鸡飞狗跳，人喊马叫……七六年，闹地震，家家户户房子不住，全在外边搭起芦苇棚子，整个县委大院成了科索沃的难民营，后来地震越闹越凶，县委里的各部门也全挪到芦苇棚子里上班。气氛是相当活跃的。快地震了，有什么理由不活跃呢？

芦苇棚子里搭了个小舞台，天天晚上，三百瓦的电灯泡拉起来。老巴子母亲领着一帮婆姨演节目。她们组成工农兵宣传毛泽东思想小分队。老巴子母亲那时呆在家里没正经事干，做完家务活，就领着婆姨们排练节目。她既当导演，编剧，又当演员。刘老爹是他母亲的忠实观众，只要王慧莲演出，他必定坐在前排，吸袋烟，一个劲地拍巴掌。刘奶奶在一旁笑咪咪地捺鞋底。县委大院里吹拉弹唱，十分热闹。

王慧莲那会儿在县委大院里很牛，地位相当于妇联主任，工会主席，民事纠纷调解员。老巴子父亲红旗可就有点窝囊，有点提不上嘴。他当刘老爹的秘书。刘老爹看王慧莲演出时，红旗挟个包站在他身后，躬着腰，像一条拎着后脑勺皮的狗。红旗利用谢幕的机会向刘老爹汇报工作。刘老爹作指示时，红旗就伏着身子记录。在这样的场合下，他父亲的模样并不寒碜，而显得十分重要，像中央领导接见外宾时身边的机要翻译。

刘老爹爱训人。他早上一起床就开始训人，满嘴脏话，使用频率最多的一句是：死狗子日的。红旗是刘老爹身边的人，自然就挨死狗子日的最多。他没到四十岁，就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这是活活的让刘老爹给训呆了。红旗最崇拜的英雄是《钢铁是怎样炼成？》里的主人公保尔?科察津。不过，保尔最后是瞎了眼，可没像他父亲这样，一辈子让死狗子日，最后竟日出了老年痴呆症，满大街地喊今不如夕，说从前的日子多好，天天挨人训，现在谁也不理谁，想找个人来训你都找不到。

现在老巴子父亲满大街地找训，最后想出的妙法是闯红灯。警察识破了他的意图，也懒得来训他。

刘老爹训人，从早一直训到晚，可他上了床后就碜了，只有挨训的份。

有一回，老巴子亲眼目睹刘老爹光着身子，瑟瑟缩缩地立在床头挨刘奶奶训。刘奶奶让他端洗脚水，他就去端洗脚水；刘奶奶让他倒洗脚水，他就去倒洗脚水。老巴子怎么晓得这件事？老巴子住的芦苇棚子和刘老爹的棚子隔了一层芦席，老巴子在芦席底下开了个小洞。刘老爹挨训的时候，老巴子正伏在洞口等刘奶奶睡觉。刘奶奶一睡着，刘老爹就会从洞口爬过来，找老巴子下象棋。

刘老爹是个臭棋篓子，可就这么个臭棋篓子在县委大院里竟难逢敌手。县委大院里的人和刘老爹下棋，手会莫名其妙地颤抖，抖动得十分厉害，甚至棋子也拿捏不住，下一盘棋要捡十几回棋子。当然，老巴子除外。刘老爹一天要输十几盘给老巴子。他越输就越要下。假若老巴子不许他悔棋，他就会输的更惨。有一回，刘老爹要悔棋，老巴子不许。刘老爹就把他父亲找来，让老巴子父亲替他求情。老巴子和刘老爹下棋。红旗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看，像一个棋童。他看见刘老爹要输棋，就会出来帮刘老爹腔，悔棋，拉偏架，作假证，甚至还偷儿子老巴子的棋子。

他父亲常遭刘老爹的死狗子日，可他还是对刘老爹忠心耿耿，对刘老爹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说刘老爹是老革命，家里有八条人命让国民党反动派给杀害，真可谓苦大仇深。解放战争中，刘老爹是支前民工队队长，推一辆独轮车，一条塞满粮食的灯笼裤跨在脖子上，从北国到南疆，就这么走出了一个新天地。可以这么说吧，我们今天有饭吃有衣穿，就是刘老爹革命的独轮小车推出来的。

老巴子父亲另一个崇拜的对象是刘老爹孙女刘红英。他说起红英时总是一竖大姆指，说红英这孩子，根正苗红，人也壮实，一米八的块头，要是在农村广阔天地，一定是个铁姑娘队队长的料。老巴子父亲夸奖刘红英时一点儿也不顾及老巴子的自尊心。他当着老巴子的面唉声叹气，说瞧你跟你姐，长得一点儿也不壮实，革命红旗交在你和你姐手中，总让人觉得不踏实。我们家也是三代贫农，可怎么生出你这个小坏蛋？唉！唉过之后，他父亲就不吭声，陷入革命的悲观主义。他深恨自已没出息，没替革命的红旗下一个好蛋。

刘红英和老巴子在一个班。她有点弱智，十八岁了，才上小学三年级。刘红英为了表示学习认真，坐在教室的第一排，像一个庞然大物。因为她身子太大，就一人坐一张桌子，像是个听课的老师。那天，老巴子走进教室，全班学生都捂着鼻子跑出门，唯有刘红英没跑。她雄居在座位上，仰着脖子，像一只仙鹤，咧着嘴望着老巴子傻笑。

刘红英十六岁的那年，刘奶奶来找王慧莲，说要把红旗嫁给老巴子。刘奶奶提亲的时候，老巴子正蹲在痰盂上拉屎。王慧莲说，老巴子这孩子还小呢，从长计议吧。老巴子在一旁着急，说我不小啦，去年过的十岁。这件事可不能等，夜长梦多。刘奶奶，你把红英借给我，用过了还你，保证不用坏。刘奶奶笑容可掬地说，嫁给你就不用还了，留着慢慢用，一直用到老，像你爸用你妈一样。老巴子说，那就太好，就红英那长胳膊一摔，准把砖头扔到老街那帮家伙的脑门上。我们让红英冲锋陷阵，打仗时多个帮手。老巴子母亲说，娶媳妇可不是为了打仗，是为了生儿子。老巴子说，那就让她生吧，生上几十个，革命的队伍就会壮大起来。王慧莲叹了口气，说，这孩子得让他去上学，呆在家里什么也不懂。

老巴子说了这些不知深浅的话，他母亲就决定送他去上学。意图如何？不得知。大概是怕老巴子不上学，没文化，将来配不上高干子女刘红英。

从前为什么不让老巴子上学呢？他母亲总认为老巴子有病，三天两头发烧感冒，出鼻血，身体弱不禁风，像纸糊的。她最担心的还是老巴子的脚板底，平板脚，跑不快。他母亲问他，你打不过人家怎么办？老巴子说，跑。她又问，跑不过人家呢？老巴子说，打。老巴子的回答显然很让他母亲担忧。后来，老巴子对母亲说，我打不过人家就去喊我媳妇刘红英。老巴子母亲笑逐颜开，从此就让老巴子去上学。说实在的，老巴子在三（２）班绝对无人敢欺负，在东方红也没人敢惹。他们都知道老巴子有一个患巨人症的媳妇刘红英。

刘红英有一个憋不住尿的怪毛病，说撒尿就得撒，一分钟也不能等。她不分场合，只要是想撒尿，也不管旁边有人没人，搙下裤子，往地上一蹲，就哗哗地撒起欢来。刘红英撒尿的场景的确令人触目惊心。她两片白晃晃的屁股像两只大号的糖瓷脸盆。

刘红英要是屁股对着墙根撒，老巴子就看不见那两只大号脸盆，只能听见哗哗的水声。老巴子曾经为刘红英的尿是往前冲还是往后冲的问题，和小四子争执起来。老巴子说往前冲。小四子说往后冲，并说他姐姐就是往后冲的，他曾经作过近距离的观察。有一回，他们等刘红英撒过尿，就去墙根实地验证，发现墙壁上潮湿了一大块，尿是从墙壁上流淌到地上的。这就证明了小四子说的正确，他毕竟作过近距离的观察。后来，老巴子和小四子撒尿时，喜欢模仿刘红英。他们蹲下来，把小把把扭向身后，这样就得到了一种不同的感受。

刘红英傻，但是打人却一点儿也不傻。她是东方红小学的巨无霸。她摊开五指，巴掌有莆扇一般大小。夏天，她就用这把莆扇扇风，要是赶在现在，她一定会被国家队招去打篮球。刘红英打人时，喜欢把辫子梢的牛皮筋解下来，头发往两边一甩，披头散发，像现在唱摇滚的披头士。她打人只用一招，招数很独特。她先张开莆扇似的左手向你扇来，被扇者一定是双手抱头，闭上眼睛等着挨她这一扇，可是等了半天，也没等着，这时被扇者睁开眼睛，发现刘红英已是背向着你，头发在身后像个黑披肩，就在你以为没事的时候，你脸上已经挨了重重的一下，快如闪电。刘红英打过人后，按惯例要说一句：“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不过，这句话也没什么新意，当时的大批判稿上都得用上这一句。

刘红英打人用的是右边的那只莆扇，她只用右莆扇打人。东方红小学的广大师生都知道刘红英右手打人的秘密。刘红英打人的招数简直就是力量与智慧的完美结合。这说明她不仅会用蛮力，还很会用脑子。当然，再好的招数一固定，总还是能找出破绽的。老巴子和小四子研究对付刘红英的招数。他们研究出一招，先用双手抱住头，然后等她出右手时，一猫腰就可以躲过这一击。这时刘红英的薄弱环节，小腹和裤裆暴露无遗。老巴子说，从底下一勾拳，打她的裤裆。小四子说，她裤裆里没有小把把，打一拳也等于白打。老巴子说，那就只好打小腹了。小四子说，打小腹也不管用，像她那样的身体，拳头打上去还不等于打在棉花胎上。唯一的办法是头捶。

小四子天天在家练头捶，目的是破刘红英莆扇掌。他用头往沙包上撞，头顶上撞出一肉球，远远看去像是佛顶上的叠宝塔。他让老巴子用拳头往肉球上敲打，看够不够硬，老巴子敲了半天，没敲出什么名堂，就找了根棍子，轮圆了就是一家伙，从此小四子就失去方向感，大白天不辨东南西北。功夫不费有心人。小四子的头捶后来终于用上啦。那天，小四子腰间扎了根黑色的练功带，脖子上系了根红绸缎，红绸缎的一端衔在嘴里，保护牙齿，穿一双白球鞋。小四子把自已打扮成一个街头卖艺的。

Q地街头上有不少山东来卖艺的。他们一边卖高梁穗子编的条帚，一边设摊卖艺。据说这些人是梁山泊好汉的后人，单掌劈石，头捶开牌，每个人手上都有斩钉截铁的功夫。小四子拜这些江湖艺人为师，学功夫，这是后来的事。当时，据小四子讲，他的头捶得到高人指点。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敢主动找刘红英过招呢？他有十分的把握，当然，如果小四子没把握，老巴子也不敢在一旁观战。

小四子和刘红英过招并不如老巴子期望的那么好看，其实只用了一招，胜负立判。刘红英披头散发，气汹汹地走来，挥左手，出右手。小四子抱头，猫腰，一个头捶撞在刘红英的肚子上。刘红英踉踉跄跄退出去好远，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肚子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老巴子本以为他们得大战三百回合，至少也得五十回合。他干粮都预备了，两笼包子和一瓶饮料，可是小四子和刘红英只斗了五分钟，这场期待已久战斗便告结束。

小四子和刘红英过招的地点选在体育场，也就是后来宣判小四子的地方。他们两人走在前面，一群人跟在后边看热闹。从前，看打架是人们最重要的一项娱乐活动，只要什么地方有架打，人们总是立刻放下手中的活，不辞辛苦地赶来看热闹。

小四子和刘红英神情严肃，各自都明白这场打斗的意义，关系到自已在东方红的霸主地位。刘红英的自我感觉是一个世界冠军，而小四子是一个来势汹汹的挑战者。可等到两人往场中央一站，小四子的个头只齐到刘红英的胸部，显然他们不是同一个重量级的选手。等到刘红英把辫子上的牛皮筋解下来，套在手腕上，气氛就变得异常紧张。小四子的拥泵者们一齐喊道：“小四子快跑，快跑”。还有人说的更具体，什么“敌进我退，敌住我扰，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

后来刘红英坐在地上起不来了，围观的一个个欢呼雀跃，仿佛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喊道：“白瓷盆，叮叮当，摔在地上光叮当……”白瓷盆是指刘红英的屁股。

刘红英长相并不丑，只是块头太大。那么大的块头是注定没人要。因为刘红英没人要，刘奶奶就要将她嫁给老巴子。老巴子想起这件事就有点儿悲观，打不起精神。在这之前，老巴子没有注意到刘红英的一双脚。这回她坐在地上，让他看清楚了。大脚板像立着的两块防火砖，呈外八字型，脚上套着特大号的军球鞋。现在，老巴子甚至怀疑刘红英是刘老爹和刘奶奶的后代。刘奶奶有一双小脚，模样十分可爱，像端五节吃的粽子。这么一个小脚奶奶怎么会有如此大脚的孙女儿呢？

刘红英爬了一下，没爬起来，就咧开大嘴，“哇——”哭了。她的哭声很嘹亮，整个体育场上都能听见她的哭声。刘红英哭的时候，老巴子看见了她的一张大嘴巴，两排黄板牙，中间拖出好长的一节舌头。他就对小四子说，头捶把红英的肠子撞出来啦。小四子以为刘红英嘴里拖出来的是肠子，吓得撒腿就跑。

范红蕾知道小四子和刘红英打架的事，就报告了班主任马小丽。马小丽报告了学校工宣队队长赵大饼。赵大饼的名字叫赵向前，给我们上政治课。他的脸长得扁扁的，平平的，有脸盆一般大小，像山东卖条帚的吃的大饼。后来赵大饼就让小四子停课，停一星期的课。

自从刘红英栽在小四子手上，她就不敢再跟踪老巴子。老巴子和小四子在一块，刘红英不敢过去，只是远远地勾着脖子往这边看，模样像一头长项鹿。

老巴子对他媳妇刘红英一点儿也不感兴趣，特别是见不得她那两个大号白瓷盆。刘红英偏偏有个怪病，老巴子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动不动搬出老巴子母亲和刘奶奶来，说是她们关照的，让她盯着老巴子，寸步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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