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今夜星光灿烂
王安忆

星儿走了一年多,我们继续生活着。因不是至亲的人,所以造不成什么改变。但是,有时候,忽然之间,一阵难过袭来,也不是肝胆俱裂,而是,惘然。天地之大,之空,之茫然,全不是人力可以企及。一个人,正兴兴头地向前走,多少的不顺遂,真可谓一寸相思一寸灰,可总有希望在引着,尘埃尚未落定,突然间,一切皆休乎。多年前,我生病,感觉自己快要死了,星儿一边使劲搓着我的手,一边恼火地骂:人哪里那么容易死的!现在,孱弱如我们,都还活着,星儿却走了!如此热烈的一个生命——每一次,医生与我们说到生存率,百分之二十、百分之十、百分之五——我都相信,即便是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万万分之一,那个“一”,也一定是星儿。在星儿最后的日子里,从她的病房出来,淮海路华灯初上,人车熙攘,我常是先到路口的“大食代”落脚,然后再回家。餐厅里人不多,餐桌也分得很开,每一张桌上亮一束射灯,桌与桌之间则暗着,一个人坐在灯下,看出去,周围是无限的空洞。

我相信缘份的说法,我和星儿就是有缘份的。第一次见面,是她突然来到我家,走上楼梯,在走廊上叫我名字。我跑出去,她自报家门说:我是陆星儿。我就牵住她的手,将她拉进房间,不顾坐在一边的母亲,兀自唧唧哝哝说起话来。在我,从来算不上是个亲和的人,后来听别人谈与星儿的初次会面,也不尽是如我这样,一见如故。似乎惟有我与她,才是见面熟。以后我知道,星儿从小生活的弄堂与我们家所在的愚谷村紧邻。因我们是后搬来的,对那条弄堂不熟,有时从其间穿行,只觉得十分庞杂,伸出无数条支弄,被一些低矮的水泥或板壁房屋挟持着。这一条棚户式的杂弄,却有着一个娴丽的名字:“梅家桥”,我曾在我的小说《富萍》中用了这个弄名。望着这些鸽笼似的门窗,常常觉得不可思议,哪一个格子盛得下星儿啊!不止是她的健硕,也不止是她的明亮,还是她,没有一点屈抑之色。她是梅家桥里的凤凰。

第一次见面,就唧唧哝哝说个不停,说的是什么?是写作。从初次的“以文会友”出发,随着交往渐深、渐久,我们的话题也辐射开去,覆盖彼此之后二十多年的生活,然而,写作,却始终贯穿其中,是一个基本的线索。当我们说到现实的时候,是在写作的立场观照;说到写作,则反过来,要到现实中找依据。我们的生活其实分成两半,一半真实,一半虚拟,处理这两半的关系,自知或不自知,几乎已是日常人生。我觉得,星儿的这两半,是处在极不平衡的状态,她活力特别充盈,生气勃勃,感性的触角自由自在地蔓生蔓长,甚至是蛮横地占领空间。我们在许多事情上会发生严重的分歧,可我依然十分惊讶她的感受是如此不同。当我说起,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我是郁闷地度过,她却说这是令人兴奋的日子,尤其是北大荒。我从来没去过黑龙江,想象中,那是一片色彩强烈的土地,辽阔,肥沃,漫山遍野映山红,星儿呢,驾着康拜因直向前去,身后是浪涛般一波一波伏下的麦子。还有,桦树林,身穿棉军服,头戴栽绒棉帽的星儿,穿行其间,忽然一个转身,对了她心爱的同志,抬手按在帽沿:给你敬个礼!多么庄严啊。那土地有着大开大阖的感情,特别适合陆星儿。然而,一旦拿起笔,在纸上描写上山下乡,还是依着批判的潮流,持检讨态度。不知是她的文学观念出问题了,还是文学观念本身出问题,相比较她的感情,观念总是变得狭小和轻薄,承载不起来的样子。而她的真实感受,亦会从那观念底下支楞出来。这支楞出来,毛毛糙糙的边缘,就是她作品中的最优。

我有时候止不住地想,这世界如果没有知识,没有文明,没有文字,星儿会不会生活得更好。就让她在北大荒好了,冬天白雪皑皑,夏天大红大紫;星儿生一大群儿女,个个肥硕,挤在马槽一般的木头餐桌边争食,她一个挨一个地分吃的,再一个挨一个劈头给一掌;身旁是疼她也被她疼的男人,足够强壮,顶得住她骠悍的爱。可是,星儿也爱写作呢!你可以解释为这是一种被限制住的生育力的转移;也可以视作一个受过教化的现代人对文字的迷信;但这更可能是对一人只有一生而感到不足,于是,企图再创造一生,甚至几生。我们都是对人生有大胃口的人,对幸福感的期望程度极高,现实对我们真是不够用的。我们在实际中将它消耗,再在虚构中消耗它。

评论家程德培曾经这样评价我和星儿,他说我是现实地生活,审美地写作;星儿恰好反过来,审美地生活,现实主义写作。我和星儿都承认他的说法。能够在现实和虚构两个世界划清界线,然后进出自如,应是一种理性,但其实也是一种懦怯,不敢以身相试,只能在生活里生活,艺术里艺术。而星儿,却是将两个世界打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生活里追求幻象,写作里试图解决现实问题。从某种方面说,星儿是艺术者,而我是匠人。

话说回去,我们总是谈写作。有一次,星儿正开始长篇《精神科医生》,与我讨论。我不断向她质疑,为什么事情是这样,不是那样。等她回答了我,她的答案且又成为我下一个问题,格式依然是为什么是这,而不是那。她的材料和组织在我逻辑推理的追迫下,露出一个一个破绽,几乎散了架。她儿子那时还小,在一旁看我们争得激烈,惊恐地过来,企图阻止,被我们一同喝住,让他不要吵,继续问与答。我问这个“精神科医生”干点别的不好,为什么非要干这个,而他显然不擅此行,是以解决社会矛盾的方式对付精神疾患。她回答,他是被命运无奈安排在这个职业,于是只能在此施展他拯救世人的宏图大志。我说这简直是英雄末路,星儿眼睛一亮,说,对,就是这个意思,英雄末路!后来,《精神科医生》写出来了,星儿在一些创作谈中就用“英雄末路”四个字来解释她的小说,事实上,这个说法无补于全局。本是指望以病例指出社会症结,可具体的病症反而限制了所指;“精神科医生”呢,则在科学和社会学之间徘徊,开不出恰当的药方。那“英雄末路”的说法其实是空悬着,内中并无切实的支持。我是帮了倒忙,我的质疑是将她往道理的路上逼,逼急了,就逼出一个干枯的概念。而许多事实,都是脱离了道理的逻辑链,兀自活跃着,繁茂灵动,就看你怎么收揽,重新布局,形成纸上的存在。星儿本来就迷阵重重的局面,让我搅得更乱。到后来,星儿都有些怕我,怕我去质疑她。我也逐渐失望,觉得彼此谈不拢了。可就像是一种惯性,我们止不住地还是要谈。似乎双方都感觉到这种讨论的勉强,所以我们有意无意地在外部制造仪式感。那一天,我们在谢尔顿酒店的咖啡座,各人要了茶和饮料,然后,星儿开始讲述她的新构思,关于上海的新移民。这样子实在很造作,不是我与星儿之间的方式,一上来就已经气馁了。我们勉力谈了很久,你来我去的,所有的话都是擦肩过去,契不起来,自然也不会发生争执。隔阂其实已经产生。有时候,眼看要涉及写作了,星儿却说:我的写作不算写作!就好像预先缴械投降。还有时候,我说起自己在做什么,星儿听罢则说:你那才叫写作。表情是颓然的。星儿避免与我交锋,决不是放弃写作的思考,她只是不愿意我影响她,我使她感觉压力。我的长篇《桃之夭夭》出来后,她与王周生谈过她的不以为意,却不和我谈。她动笔写她的新长篇,也是她最后一部长篇《痛》,她没有与我讨论,而是和王周生谈——那天我们一起吃饭,饭后,一起到路边打车,我先上了车,她们就站在行道树下。那是冬天,行道树掉秃了叶子,枝条疏阔地划在天空,太阳很好,风则是料峭的。她们就这样谈她的小说,谈了很久。以前,星儿都是和我谈的。

星儿最后的日子里,我与她的第二个隔阂,是关于她的化疗。星儿的诊断方一下来,她的母亲第一个打电话嘱托的人,是我。老人家并不多话,但我知道份量,当即保证:我一定管,管到底。话说出口了,做起来却不那么简单。医生决定化疗,可星儿做完第二次化疗,去了俄罗斯访问,回来之后便坚决不做了。显然这两次化疗是为了顺利成行俄罗斯。像她这样的老三届,对那地方总有着特殊的向往,她钟情北大荒,是不是也是俄罗斯情结的蔓延。为了去俄罗斯,她暂时服从科学的普遍规律,现在夙愿已了,她就要按她自己的方法来办了,就像决心冒险。她中止化疗的时候,我正在新加坡授课,王小鹰与我通电话,说形势紧急,星儿根本否认她需要化疗的事实,人们又不忍把话说透,就等我回来劝她。我如何劝她?就是与她吵。她说她不是那种病,我说你就是;她说只是组织增生,我说增生不过是换一个说法;她还说不是,我就说你必须置死地而后生。她的声音软弱下来,可就是不依。这情形即便在急昏头的当时,我也感到了荒唐。我这人就是这样,无能。母亲生前胆囊手术,医生要我签字,我签不下去,最终去问母亲要不要签。我担不起责任,就推给别人,这别人又不是旁人,正是需要我负责的那个当事人。这样和星儿吵,倒有些像回到过去,无所顾忌的我与她之间,可那时是为写作,这时是,事关生死,真是有些惨了。吵过了,星儿该怎么,还怎么,而我们却疏远了。有朋友告诉我,星儿常常问:安忆还生气吗?他们说星儿怕我不管她了。我几乎是要失声,我怎么会不管她?我只是,无能为力。就算她答应化疗,前途依然是黯淡的。

最后,我也不知道星儿做对还是做错。她第二次开刀,主刀医生对我们说,像她这样的病人,能够延长生命如此,无疑是两次化疗的作用,应该继续化疗才好。而第一次手术的华山医院,得知星儿愈后的状况,则说,不可思议。事情不可能再从头来一遍,所以无从判断怎么做才是最优。但无论如何,星儿的生命超过了医学的预期。后来,我有幸认识一位科学院院士,研究生命基因的洪国藩老师,我请他到一位患病的朋友的哲学课上讲课。老师问我:你这位朋友的世界观是唯物还是唯心?我奇怪老师为什么问这个,老师就说:唯心的世界观对病患会比较好。就在这时,我明白了星儿,她其实是为自己选择世界观作药方,或者说为生存而重塑世界观。一个清醒的唯物主义论者以理性选择的唯心观,期间的挣扎是多么艰巨啊!而我们这些人,站在岸边,就是不帮忙。星儿怎么会蒙蔽如我们所以为?她有几本关于她病症的医学书籍,与她情形最针对的那一页一翻即是,可见她读了多少遍。她后来迟迟不愿进医院,因知道那是最后一道防线,去了就回不来。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来看去,收收这,摆摆那。她打开衣橱,许多新衣服她一次还没有上身,她洗洗,熨熨,叠叠,送给我们。最后,她翻出一段花布,说特别适合我,让带给她尺寸样子,她送去裁缝铺,要替我做一条背带裙。为这,我又与她吵,不让她忙碌。这回她听我了,放下没再提起。现在,拉开衣橱,这里那里,都是星儿给的衣服,叫人怎能不肝肠寸断!星儿终于同意去医院,离家那一刻,我很怕发生伤感的一幕,可是星儿她,连头都没回一下,她不回头地走了出去。这就是星儿,当断立断。

这是非常灰暗的日子。有一位陈医生,看我们愁苦相向的样子,对我说:你多说点外面的事情给她听,别老想着病。我很感谢曙光医院,感谢这位陈医生,他走进病房,总是笑盈盈的,使我们的心情微亮起来。还有一个美丽温柔的护士,她像啦啦队一样喊着“深呼吸,深呼吸”,鼓励星儿吞咽药片。可是“外面的事情”和星儿有什么关系呢?“外面的事情”只会将眼前的处境映照得更凄凉。事情一日一日地坏下去,希望如此渺茫,似乎是,星儿只能够从我们的脸上寻找吉凶兆头了。最后一周的一日,星儿情形不好,我和她姐姐一人一边拉着她的手,她闭着眼睛,忽然说:你们不要哭。我辩解:我没有哭。她哭了。她很少哭,我总是说她:你应该多哭哭。现在她哭了,真就是,绝望。下一日,我与小鹰去,她略好了些,大约想起前日的软弱,解释道:这几天来人,都像是遗体告别。她学了个严肃的表情,举起手招一下。我们问她是谁,回去骂他。她说:毛时安。想起毛时安好心且无厘头的样子,我们就笑。我和小鹰球在她的床上,就好像又回到过去的时光。但这是最后一次了,是她最后一次几乎是奋力地开玩笑,最后一次呈现她风趣的性格。星儿弥留之际,小鹰一直守候在她身边,哀哀地哭。我躲在病房外,我就是怕,怕什么?怕伤心。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熬。而我就是不能一刀子斩断,挺不过短熬,于是只能长痛,长痛,长痛。

在与星儿越来越有限的相处中,我似乎是在飞跃性地了解星儿。距离她入院仅几天时间,陈思和带学生来与她做了一个访谈。我怕她见不熟的人紧张,也去了,她笑道:你来了我才紧张呢!一旦谈起来,她却忘了我。我非常惊讶于她的表述,我从来没听过她这样肯定地谈到她和写作的关系。当然,她也说了自己不是写作的料,诸如此类的话,但她流淌出那样的热情,覆盖了所有她对写作的自谦,畏难,力所难及的遗憾。她说,文学改变了我的人生;她说,没有文学,我的生活不堪设想!在星儿去世一周年的日子,作家协会举办了陆星儿作品研讨会。王周生在会上发言,她详细地描绘了陆星儿小说中的女性人物——女性人物可说是星儿一以贯之的写作题目,我们的研讨会,题目也为“女性的虚构与虚构的女性”——王周生说,陆星儿试图要回答如许多女性生活里的困扰,结果并没有给出满意的答案,然后,她接着说,幸亏,幸亏我们有一种不需要答案的生活,那就是写作。她帮助我理解了星儿,还有写作。事情就是这样,倘若不是写作,她不会是她,我不会是我,我们也不会是我们。

有一次,我与星儿走过一条旧街,大半个街区在拆迁中,立着一片片拆去一半的房屋。那一方方的空格子骤然间敞开怀,裸露出内情。布了水渍的墙壁,旧或新的壁纸就像补丁,地板上留有着家具的印迹。我们仰头看了一会儿,星儿说:原先,这里都有着生龙活虎的生活!我说:“生龙活虎”这几个字你用的真好。星儿惊异地转过脸看着我,似乎没回味过来这几个字有什么好,却又因为受我夸奖而高兴。现在,我凡走过星儿曾经住过的地方——星儿自八十年代末回到这城市,她住过多少地方:南码头,高安路,小木桥路,浦东,几乎是漂泊在这城市,可每一处安居的地方,都有着她生龙活虎的生活,我走过它们,会想这句话有些像谶语啊!这生活现在到哪里去了呢?

如果星儿还在,我还会是严苛的,以己代人地想她,不会像今天理解她这么多,可还是在好啊!她在,一切就继续轰轰烈烈地向前去,我和她之间不知再会发生什么,也许越来越疏远,甚至会生龃龉,生怨生艾。可也是在好啊!无论生活有多少裂隙,总体性的总是完整的一块,如今却严重的缺损了。我用文字去补,何尝补得起来,然而,要没有文字,就连这脆弱的补疤也没了。这大概也是我们这种文字的生涯,所拥有的一点点有当无的特权。好,现在,星儿你安息吧,我们呢,收拾收拾再上路。

2006年4月11日 上海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