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向北方(中篇小说)
张 翎

小越:

极光是地球高纬度地区高层大气中的发光现象,是太阳风与地球磁场相互作用的结果。太阳风是太阳射出的带电粒子,当它吹到地球上空时,会受到地球磁场的作用。地球磁场形如“漏斗”,尖端对着地球的南北两个磁极。所以,太阳发出的带电粒子会沿着地磁场的这个“漏斗”沉降,进入地球的两极地区。两极的高层大气受到太阳风的轰击后会发出光芒,在北半球出现的叫北极光,南半球出现的叫南极光。爸爸来苏屋了望台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看北极光,可是至今还没有等到。据说每年都有年青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在有北极光的夜晚举行婚礼,因为他们相信,在北极光之下结婚怀孕,将会生下世上最聪明的孩子。

帕瓦以后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中越就再也没见过达娃 – 倒是时时能见到尼尔。中越一周去一次白鱼小学培训老师。培训完后,都会留下来单独辅导强化尼尔的手语和读唇功能。这一次去了,尼尔却没在。老师说被他妈带去雷湾医院做年检了 - 自尼尔出生后,就存进了那里的早产儿数据库,每年要进行一次复杂的跟踪检查。

那天中越下班回家,正要开火做晚饭,只见窗外黑云密集,天阴得几乎合到了地上,才猛然想起自己昨天洗的一条床单,还晾在阳台上 – 这边的人不喜欢用烘干机,家家户户都有晾衣绳 - 就冲出去收床单。刚把床单撸下来,雨已经轰隆地下了起来,远看是白花花的一片帘子,近看是一根连一根的棍子,砸得一个企鹅湖翻腾如沸水,满坡满地都是洞眼。

门还没关严,就被砰的一声撞开了,冲进来两个淋得精湿的人 - 是达娃和尼尔。两人衣服如薄绵紧贴在身,牙齿磕得满屋都听得见,头上身上的水在地板上淌成一个混浊的圆圈。

中越赶紧拿了两条大浴巾,一人一条地裹了送去了卫生间。又从柜子里找出一件毛衣一条运动裤,放在卫生间门口 – 是给达娃换的。翻箱倒柜的,却找不着一件合尼尔穿的衣服,只好从床上抽出一条线毯,也搁在了卫生间门口。

是尼尔先出来的,身子严严实实地裹在毯子里,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叫热水冲得绯红。小脚载着毯子一路移动,像上了发条的电动玩具,模样丑得叫人心软。中越把尼尔举起来,坐到沙发上,拿了个小吹风机来吹他的头发。还没吹几下,尼尔就枕在他腿上睡着了,鼻息吹得他腿上丝丝地痒,口水淌了他一裤子。

达娃在卫生间里呆了很久,出来时已经换上了中越的毛衣。毛衣的袖子高高地挽上去了,下摆却长长地拖到了膝盖。在这样的宽敞里达娃的身子突然显得极是瘦小起来,小得如同一个未成年的女孩。达娃在尼尔的脚下坐下,解开辫子擦头发。中越一辈子没有见过这样长的头发,如风中的乱云簌簌地抖着。擦干了,挽起来,在脑后打了一个大大的结,云开雾散,露出水汽浓重的一张脸 – 竟有几分秀气。

达娃弯腰去摇尼尔,硬把尼尔摇醒了。尼尔坐起来,懵懵糟糟地,竟不知身为何处。达娃拍了拍尼尔的脸,说你忘了,一路上,要告诉陈医师,什么话的?尼尔一下子醒利索了,嘴唇一裂,露出一个痴笑。

“我,棒。” 尼尔伸出一个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达娃忍不住格格地笑了。达娃的笑一开了头,就如一颗弹子在平滑的玻璃面上一路滚下去,没有人接着挡着,就再也刹不住车了。一直笑得两眼都有了泪,却还是歇不下来。中越只好拿一张旧报纸卷了一个圆筒,冲着她的后脑勺梆梆地敲了几记,方勉强止住了。

尼尔的智商在正常水平 – 雷湾医院测试的,只是语言接收表达能力差些。

达娃终于在笑的空隙里说全了一句话。

就是说,你是个大水桶,水是满的,只是龙头坏了,流不出来。我来好好修理修理你的龙头。

中越把尼尔的头发揉得乱成一个鸡窝。尼尔嘴里喊着修,修,咚的一声跳下沙发,在地板上翻了个跟斗。毯子滚落下来,露出精赤溜光一个身子,肋骨累累如一滩荒石,一根鸡鸡若豇豆来回乱颤。达娃拾起毯子,满屋追儿子。追着了,劈头盖脸地将毯子罩过去。罩住了,便骂:多大了,你害不害羞。尼尔如网里的鱼虾死命地挣,终于挣出一只手来,指了中越,说他,也有。

达娃忍了笑,背了脸不看中越,只问你吃了没?中越说还没。达娃就从背篓里拿出一个黄油纸包,说我在老约翰的肉店里买了两磅牛仔骨,我们不如烤肉吃吧 – 门口的那个火塘,你恐怕还没用过呢,正好我们也烤烤衣服。达娃熟门熟路地从中越的厨房里找出刀叉铁架,三人又各加了一件厚衣,搬了个板凳,就走出屋来清理火塘堆柴生火。

刚下过雨,柴湿。塞了无数的引火木屑,仍是青烟滚滚,熏得中越涕泪交加。达娃看了,就抿嘴笑:“印地安人熏刺猬,熏的就是你这样的笨刺猬 – 非得坐风口吗,你?”中越换了个方向坐,果真就好些。

湿气渐渐散尽了,火势旺了起来。中越在火塘边架了几根树枝,把达娃和尼尔的湿衣服晾了起来。达娃就开始烤肉。青焰舔着铁架子,便有脂油滴落下来,发出一惊一乍的爆响,空气里立刻充满了肉的甜香。

达娃烤熟了一块肉,扔给中越。又烤熟了一块,扔给尼尔。尼尔不肯吃自己的那块,偏要来抢中越手里的。肉烫手,中越站起来,两只手转轮似地转着肉,嘶嘶地吹着气,一小口一小口地咬。尼尔够不着,跺着脚咿哇地叫。达娃又抿了嘴笑,说你啊,真是少见。中越问怎么少见了,达娃只是笑,半天,才说,就你把他当个正常人看,从来不让着他。

中越吃得满嘴满手的油,扯了块面包擦过指头,又丢进嘴里:“让,怎么个让法?除非你能叫全世界人民都让着他。将来到社会上去,他还不得摸爬滚打,靠本事吃饭?不如现在就把他当个正常人摔打。”

达娃又烤熟了一块肉,拿细铁棍穿了递给中越。中越没接住,肉就掉了。两人同时伸手去抢,中越碰着了达娃的胳膊,只听见达娃哎哟地叫了一声,拿手捂了胳膊,身子就矮了下去。中越以为烫着了达娃,慌慌地去掰达娃的手,挽起袖子,才看见胳膊上有一排伤,小小的圆点,一个挨一个,挤在一起像是一朵开过了季的花。伤是新的,刚结了痂,嫩薄的一层粉红,已经碰破了,流着血。

中越咣啷一声将肉摔在火塘里,铁架子撞飞了,火星蛾子似地飞成一片,达娃和尼尔都吓了一跳。

“烟头烫的,是不是?”

达娃抬头,看见中越两眼眦裂,五官扭到了脸外,头发根根竖立如钢针。达娃颤颤地伸出手来,去抹中越的头发。女人烤过火的手很烫,男人的头发在女人的指尖上嗤嗤地灼响。

“什么样的男人,让你怕成这样?”

中越一把甩开达娃,达娃跌跌撞撞地坐到了地上。尼尔怯怯地走过来,伏到达娃的膝盖上。达娃紧紧地搂了儿子,两人沉默如石。火势弱了,焦肉在余烬里散发出恶臭。夜渐渐地黑尽了,疏朗的星斗照出低徊的山峦,错乱的松林,和林中一个奄奄一息的火塘。

突然间,被夜色磨蚀得模糊起来的山峦上,出现了一道光。那光极长,不知从何处开始,也不知至何处终结。虽是突兀,却因了它的从容安祥,仿佛已经在那里悬挂了千年。尼尔跳起来,大叫了一声北,北,光。中越把手指搁在唇上,“嘘”了一下,尼尔便噤了声。那光渐渐变宽变亮,地上所有的颜色都被那光吞噬尽了,只剩了一种介于青绿之间的幽蓝。那光之下,万物突然就变小了,山峦成了土块,湖泊成了水滴,树林成了草芥。人呢?人是看不见自己的,光却是看得见人的。在光的眼中,人大约不过是蚁蝼罢了。人的烦恼,在人看来是天是地是挪不动的巨石。在光看来,却是比蚁蝼还细微的一粒尘土。中越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身子竟簌簌地发起抖来。

风起来了,林涛声中夹杂了一些爆竹般的脆响。过了一会儿,中越才明白过来,那是光的脚步声。光变了,变成了五彩斑斓的色带。先是红,再有黄,再有橙紫,色带交织变换,时静时动。静时如开世之初,一片混沌祥和。动时若一袭彩裙,在做风中舞。那颜色那舞步姿意而张扬,无章也无法 – 却是惊心动魄。

那光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枝烟的工夫,就消散尽了,星空疏朗依旧。仿佛是一场精彩的戏文,毫无预报地开了演,又毫无预报地终了场。观众刚刚来得及进入剧情,幕却咚地落了下来,偃旗息鼓,俱寂无声。

尼尔已经趴在达娃身上沉沉地睡着了。达娃把尼尔抱进了屋里,又出来收拾树枝上的衣服。衣服差不多干了,达娃一件件地叠起来,放进背篓里。中越看着她的手指窸窸窣窣地移动着,眼睛如两口黑井,幽深而空洞,一切情绪跌落进去,都被销蚀成沉默。

“十年前,我在青海湖边遇到了一位高僧。”达娃说。

“他说我的命,实在是太硬了。纸做的肉做的男人,都镇不住我。只有铁打的男人,才压得住我。”

达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裘伊就是那个铁打的男人。裘伊和尼尔是我今生今世的债,我欠了别人的,也只有这样慢慢地来还了。”

中越搜肠刮肚,想找一句安慰的话,却终无所得。只好走过去,将达娃轻轻地拥在怀里。达娃的头巾飘落了下来,他闻见了她鬓边那朵枯萎的野菊花瓣上的最后一丝阳光。大千世界,他和她在这样空旷的北方相遇。她有她的伤。他有他的伤。他治不了她的,她也治不了他的。他看着她紧紧地攀援在一片行将朽烂的木头上,朝着渺无边际的深渊飘去,却救不得她。

这时嗖的一声,房顶上跳下来一个黑影。黑影在落地的那一刻崴了脚,动作有些迟缓。当黑影终于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中越看见了黑影手中一根闪着寒光的棍子。

那是一杆猎枪。

中越还来不及说话,就听见轰的一声巨响。林子抖了一抖,宿鸟嘎地飞起,黑压压地遮盖了半个天空。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那是枪声。他觉得他的肩膀麻了一下,有股温热的东西,从那里汩汩地流出。他想喊,可是他的嗓子却如荒漠里的一丝细水,还没流到喉咙,就已干涸在重重沙尘之中。

“裘伊!”

达娃像一只母狮子似地咆哮了一声,飞奔而来。达娃紧紧地拽住了黑影,黑影凶猛地挣扎了几下,中越听见了又一声的巨响,达娃无声无息地跌落在他的怀里。他想扶着达娃坐起来,却发觉达娃如抽了筋剔了骨似的软绵。他睁大了眼睛,四周是一片黑暗 – 一种看不到一丝裂缝的,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的黑暗。他觉得自己咚地坠入了万丈深渊,世上没有一根绳索,能拉他走出那样的黑暗 - 他知道他失去了视力。

黑暗中,他听见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动。他耳朵里的那副眼睛猝然睁开,看见了裘伊的靴子在树林中跌跌撞撞地扫开野草。靴子的声音有些缓慢迟疑,后来就停了下来。世界屏住了呼吸,万物静如亘古山石。突然,又是砰的一声巨响,裘伊的身体笨重地落到了草地上。呻吟声嘤嘤嗡嗡地传了过来 - 是压伤了的草。

当中越终于恢复了一些视力的时候,他看见了躺在他腿上的达娃。子弹是从脖子里进去的,出口在背上,血如浓稠的茄汁溅满了他的身子。他分不出哪些是她的,哪些是他的。他看见她渐渐混浊起来的眼睛。在迷雾完全蒙上她的双眸之前,他在那里找到了一角模糊的星空。

“尼尔,是,北极光 . . . . . . 的孩子。”

达娃说。

小越:

爸爸今天刚刚出院。爸爸的世界被一阵飓风扫过,剩下的都是残骸。爸爸需要把这些残骸一点一点地收拾起来,看是否还能拼回原来的样子。这个过程只能是爸爸一个人的事,别人是帮不了的。

尼尔带中越去墓地的时候,已经下过了入冬的第一场雪。北方的雪很干,也很轻,飘在天上,细若粉尘。毫无防备之间,却已覆盖了整个城镇。

沿着铲雪车铲过的小道,中越和尼尔走进了墓园。白雪掩盖了所有的墓碑,极目望去,到处都是高矮不一的雪包和微微露出一角的十字架。寻食的鸟儿从一个雪包飞到另一个雪包,嘎嘎的声响里,雪地上便落满了翅膀的痕迹。每一个雪包底下都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可是一场大雪便轻而易举地抹杀了它们所有的区别。尼尔站在小道中间,突然就迷了路。

管墓的老头走过来,引他们走到冬青树墙的尽里。老头用雪铲铲出窄窄的一条小径,说第三个或是第四个,你自己找吧。

中越蹲下来,用手来刨雪包。雪很松,刨起来并不困难。只是冷,即使是厚厚的麂皮手套,也无法抵御北方凶猛的寒冷。终于刨开了,露出一个低矮的墓碑,碑顶是一个插着翅膀的小天使,碑文是:

约翰 . 哈瑞森

2001 – 2004

通往天堂的路是孩子引领的

中越知道刨错了,就脱了手套,将手放在防寒服里,取了会儿暖,才接着刨 – 是旁边的那个。一边刨,一边忍不住想,这个只活了三岁的孩子,是怎么死的呢?车祸?疾病?意外伤亡?和一个这样小的孩子做伴,应该是她喜欢的。她的生命里有太多的人进进出出过,现在她只需要清静。

旁边的那个墓碑略高一些,刨起来也更容易一些。只是他的手冻僵了,他只好频繁地脱手套取暖。刨刨停停,刨到露出碑面的时候,他的手指几乎完全不听使唤了。他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墓碑,可是碑文他却是熟记在心的 - 那是他起草的,是中文。

雪儿达娃

1968 – 2005

生在格桑花开的地方,

死于登山途中。

墓碑在雪里埋过了一夜,微微地有些暖意。中越的手指抚过那些高低不平的碑文,仿佛摸到了阳光,草地,金黄色的蜜蜂,和漫山遍野的格桑花。

中越站起来,对着墓碑,缓慢地打出一串手语。

中越不用转身,也知道尼尔哭了。

小越:

爸爸决定向社会福利部提出申请,领养那个失去了双亲的聋孩子。

注:

歌词大意来自苗族民歌,见新西兰作家胡仄佳的《梦回黔山》。

初稿 2005.9.6. – 2005.11.2.
二稿 2005.11.21.
三稿 2005.11.28
(原载于2006年第1期《收获》)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八)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