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编菜谱
李 雾

今年（２００７）诺贝尔文学奖公布之前的猜奖活动中，曾在去年准确猜出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获奖的英国博彩网站“立博”（Ladbrokes） 的热门榜上，排在前三名的是意大利作家马格利斯（Claudio Magris）、澳大利亚诗人默里（Les Murray）和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 《瑞典日报》也登载了这一消息。笔者见了，不由有点吃惊。罗斯是本人最喜欢的作家之一；也听说过马格利斯的大名；但默里似乎只是位“小有名气”的诗人，时不时在《纽约客》等杂志露个脸，却不曾意识到他拥有这么崇高的名声。不过默里今年确实是第一次进入猜奖名单。

公布诺奖之前所见到的默里最新的一首诗，是登在９月１７日《纽约客》周刊上的《名声》。这诗相对简单，但其中藏着一个谜。诗里的 SoHo 是苏荷区，纽约市里艺术家活动的地方；cookbooks 为菜谱、烹调书籍； swear by 是口语，信得过之意；Ma'am 就是 Madam，夫人，对女人的尊称； immodest 是不谦虚。全诗如下。

　　Fame

　　　　　　by Les Murray

　　We were at dinner in SoHo
　　and the couple at the next table
　　rose to go. The woman paused to say
　　to me, I just wanted you to know
　　I have got all your cookbooks
　　and I swear by them!

　　 　I managed
　　to answer her, Ma'am,
　　they've done you nothing but good!
　　which was perhaps immodest
　　of whoever I am.

诗人与朋友在苏荷区一家餐馆吃饭。邻桌那一对离去时，女的停下对诗人说：我买了你的全部菜谱，我信得过它们！诗人踌躇着不知说什么好；第二段第一行空了好大一片，暗示作者的犹豫。诗人终于（managed to）回答说：这对你一定很有好处。然后他觉得自己很不谦虚，不管是以真的或假的身分回答这位女士。

笔者猜想，换个场合，比如说在超级市场，一位女士提了大篮的菜，对诗人说喜欢他写的菜谱，诗人很可能会抱歉地答道：对不起，你认错人了。女士像是买了菜回家按谱做饭的，如果诗人冒认了，她要是接着说“我有个火候问题想请教一下”，诗人岂不傻眼？

但是换到餐馆里……从 to me 的惊讶，到 I managed 的犹豫， 再到最后 perhaps 的疑虑，为什么诗人一直在奇怪这莫名其妙的“名声”是怎么来的？为什么诗人不直接告诉女士，他并不是写菜谱的？

既然是在餐馆里，而且吃的是 dinner， 并不是午间工作餐随便吃一顿，而是工作之后的美食享受，如果女士喜欢菜谱，她为什么不自己回家试着烧呢？诗人敏锐地感到，这女士问得有点蹊跷。

或许女士是无意错认。她买菜谱只是跟风追时髦——比如朋友同事都爱看美国“家政王後”玛莎.斯图尔特的电视节目，她也跟着看——并不是真的对做菜感兴趣。诗人不妨满足她的小小虚荣心，冒认厨师算了？

不过，古话说两极相通，无意女人会做的事，有意女人往往也会做。苏荷区是画廊集中地，艺术女人和有钱女人喜欢在这里逛，这两类都是纽约人讲的 high-maintenance lady（很挑剔、很会烧钱的女人）。或许女人对这顿饭不满意，觉得不上档次。但男人刚付了钱就说他请的客不上档次，这种行为本身不上档次。女人要找个间接的话引子。或许女人是故意乱讲，走出门后就等着男人问：你对烹调很内行？好，既然男人自己问上来，女人就可以对饭菜发表真实意见了。

英语里，编造的一种说法就叫 cook up。

正巧，《纽约客》发表这首诗几天之后，《纽约时报》登了两篇关于女男关系的有趣报导，可以拿来作这首诗的参考。一篇（Putting Money on the Table）在９月２３日的报纸，说是调查首次发现，２１岁到３０岁的纽约女人，挣得比同龄男人多，而且不是多一点点，而是高了１７％。这收入差距主要源自教育差距。在纽约，这一年龄的全职女人，５３％有大学学位；而男人的比例只有３８％。

另一篇（He's Happier, She's Less So） 在２６日的报纸。说是幸福感觉的调查，六十年代是女高男低。那时男人在外面辛苦工作，女人在家相对闲适。现在倒过来了。男人的活，至少体力要求大大降低，人不那么累了，玩的东西也多了，电子游戏随身带，手机屏幕还能看足球，男人的幸福感觉升上去了。而女人工作家务两头忙，幸福感觉下降了。

第一篇报导说，女人挣得多，约会时就带来饭桌上的尴尬。假设女人是华尔街金融分析师，年薪十五万，年底还有红包五十万。她大学毕业后单身闯纽约，就是喜欢大城市的文化气氛。约会约了个艺术家，带她参观苏荷区的画廊。艺术之后，女人晚饭想吃法国馆子；但男人摸摸钱包，想想自己一年才两三万进账，他建议越南餐馆。男人说：越南当过法国殖民地，菜肴里也有法国味。女人吃罢广东古老肉加法国牡蛎汁的越南菜，想想自己工作那么忙，周末吃顿饭还要受男人牵制，她不由要带着突然升起的不幸福感，找上旁边那个一眼看去也像是搞艺术的家伙说：您菜谱写得太好了！

事后诗人觉得自己有点 immodest， 这词通常译作不谦虚，具体地讲，英语 modest 作“谦虚”解是指两种情况：一是对自己的地位和能力看得的比较低；二是做事比较犹豫，不是很有自信地说做就做。这首诗里，可以包含第二种情况。诗人不能肯定女士的动机，虽然回答时很犹豫，事后仍然怀疑自己回答得太快了。

一位朋友说这首诗是“梨花体”。确实，默里用词很简单，没有现代派的复杂意象，也没有传统派的精致格律。但是传达的语气很真实，比如第四句在 to me 前断掉， 在句首读这两个词，就传达了诗人的突然惊奇。而在简单的语句里，其实含有很大的信息量。在无意女人的情况，诗人的“名声”，只是衬托她的虚荣；换到有意女人，诗人的“名声”，干脆就是被她利用。这种“名声”，不要也罢。

就算是“梨花体”，默里这首诗很体现智力，很耐读呢。

〔２００７年１２月２３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