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都德的<<最后一课>>
李 雾
前不久,薛忆沩先生有篇大作登在《南方周末》(5月31日),《都德的最后一课》,说的是都德(Alphonse Daudet) 遭受梅毒痛苦的人生最后一课。说起来,都德的人生最后一课和他的小说《最后一课》有点关联,其中还有些意思可补充。
都德《最后一课》近年屡屡被人提起,原因嘛,据说是现在的学生都不学中文学英语了。若干年前,人民网上有过一张流传很广的帖子,《汉语,我只有对你哭!》,帖中问道:作为七十年代生人,我们是小时侯都学过《最后一课》的一代。……我们非得要扮演一回那个不成器的小学生么?去年,人民网转载过一篇流传很广的文章,《汉语,谁将给我们上最后一课?》,文中问道:〔《最后一课》中的法语教师〕韩麦尔先生在最后的一课中说,法语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在中国人心里,汉语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吗?
既然同志们这么喜欢引用都德的《最后一课》,那么有没有人查过有关资料,为这篇小说提供些真实的历史背景?
敝人先来抄一段《辞海》(1999年版),请读者诸君欣赏欣赏。
【阿尔萨斯人】 法国民族之一,由公元初住在当地的克尔特人,以及4世纪时南来的阿列曼人、法兰克人长期结合而成。约150万人(1995年)。分布在阿尔萨斯地区,说德语的阿列曼方言,兼用法语。多信天主教,部分信基督教新教,属路德宗。从事工农业。
见到没有,阿尔萨斯人讲的是德语的一种方言!
其实,阿尔萨斯本是独立小国,十七世纪被法国并吞。阿尔萨斯人的母语本是德语,而且在法国大革命之前,当地学校一直用德语教学。法语才是外来占领者后来强加在阿尔萨斯人头上的语言!
原来,所谓的《最后一课》,只是都德在普法战争期间,大力发扬爱国主义精神的艺术编造。
因为要当作反抗什么文化侵略的例子,所以中国人提到《最后一课》,总是认定普鲁士人是侵略者。其实,那场战争并非如此黑白分明。
1848年巴黎民众起义,推翻波旁王朝,成立共和国。路易□波拿巴被选被总统。后来他作了一次袁世凯,发动政变,复辟王制,自封为帝。因此路易□波拿巴有个执政合法性问题。这合法性可以来自国外,如果当时的欧洲各国王族都接受他的王权。但某些强国拒不承认。欧洲王室互相通婚,血缘上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各国君主彼此称兄弟。但俄国沙皇只肯称路易□波拿巴为朋友──这相当于拒绝承认他的王室血统。
国外求不到执政合法性,路易□波拿巴只能对国内舆论倍加注意。半个世纪前法国大革命的各族平等、自主立国的思想在民众中依然风行,因此路易□波拿巴推行一种支持民族革命的外交政策。当时德语民族除南面的奥地利和北方的普鲁士之外,在中欧分为很多小国。这本来有利于法国控制中欧,但路易□波拿巴受意识形态限制,在奥地利和普鲁士1866年争夺德语民族霸权的战争中,没有支持愿意维持现状的奥地利,却向意图并吞那些小国的普鲁士表态:如果小国德语居民愿意加入普鲁士,他不会反对。等到路易□波拿巴感到版图大大扩张了的普鲁士严重威胁到法国安全时,已经为时太晚。
不过,路易□波拿巴的行为并不特别奇怪。经历了革命的国家,为意识形态的纯洁而长期奉行损害本国国家利益的外交政策,在当代世界的例子多得是。
1870年,西班牙王位空缺。路易□波拿巴不愿意看到法国南方出现一个与普鲁士友好的潜在敌人,要求普鲁士王室永不参与这一王位的竞争。没有任何血统依据提名自己的西班牙王位候选人的法国王室,提出这一要求相当于干涉他人家事,是很失礼的行为。普鲁士国王礼貌地回绝了,但普鲁士首相俾斯麦在记录国王和法国大使的谈话时,将对话修改得普鲁士国王似乎在嘲笑法国王室,并将对话内容透露给报纸。法国舆论一时大哗,法国人民的感情被伤害了,他们叫嚷向普鲁士开战。
路易□波拿巴顺从民意,向普鲁士宣战,而且越境攻击普鲁士,挑起普法战争。结果法军大败,主力退回法国,在边境小镇色当被普军包围,被迫投降。这位志大才疏的拿破仑三世,也做了普鲁士的俘虏。
这场战争,史家通常认为路易□波拿巴咎由自取。当时欧洲的民心和舆论,在普鲁士提出割地之前,也站在普鲁士一边。
马克思就是这样认为的。读者可能以为,马克思是德国人,他自然要帮普鲁士。其实不是。普法战争引发了巴黎公社,这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上的重大事件。马克思为此写了经典名著《法兰西内战》。书中说道:
我们担心在德国方面战争失去其严格的防御性质而蜕变为反对法国人民的战争……这位虔诚的〔普鲁士〕国王曾向法国和全世界保证他所进行的是严格防御性的战争。怎样才能使他摆脱这一庄严保证的约束呢:导演这出戏的人们便不得不把事情弄成这样:仿佛威廉是违心地顺从了德意志民族的不可抗拒的要求。……更有心计的爱国者们要求占有阿尔萨斯-洛林德语区……
马克思认为,在战争初期,普鲁士进行的是防御战争。马克思说得很明确,法国割让给普鲁士的地区讲德语。当时是欧洲现代民族国家的形成时期,领土变更是常事。马克思透露了德国人民有统一德语地区的民族愿望,但是,马克思不赞成爱国者的要求。即使出于爱德国,马克思也不能赞成。割地将使法国成为德国的世仇,迫使普鲁士与俄国结盟。而当时的俄国,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眼里,是一个没有现代工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都很落后的反动国家。
战争的胜利,使得普鲁士统一了德国。作为德国人,马克思确实希望看到德国的统一,但他希望的统一,要由无产阶级革命来实现,而不是通过王朝战争。德国社会民主党历史学者弗兰茨□梅林写的《马克思传》,有专章叙述这一问题。
马克思毕竟是国际主义者,他不是都德那样的民族主义者。所以马克思主义这一西方文化,才能写入某个东方大国的宪法,成为那里指导一切的最高思想。
战争期间,都德三十岁,正是从军壮年。薛忆沩先生的文章说,都德十七岁就得了梅毒,难怪他因为身体不佳而未上前线,只是操练过几天民兵。上不了战场上文场,都德躲在巴黎的公寓里编造爱国神话,直到巴黎公社的红色恐怖逼迫他逃出京城。
当然,阿尔萨斯肯定有只说法语的人,也肯定有母语是德语却也很喜爱法语的人。但像《最后一课》那样,写得似乎全阿尔萨斯的人都把法语当母语,小弗郎士甚至想,〔普鲁士人〕他们该不会强迫这些鸽子也用德国话唱歌吧!,那就离事实太远了。阿尔萨斯的鸽子本来就用德国话唱歌嘛。
《最后一课》能给读者的真正一课,就是那种爱国口号下的宣传,于事实层面,最是靠不住。战争期间的爱国文学,当时应该有鼓舞士气的作用,许多年后回过头来看,却是当不得真的。
《最后一课》里的故事,要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才成了事实的镜像。法国这次收回阿尔萨斯,决心对德语下重手。他们驱逐了1871年后移入阿尔萨斯的德裔居民,学校上课一律用法语,街道和店铺名字也只准用法语。镜像里的左,实为生活中的右;把《最后一课》与1945年的现实对照,故事中的法语和德语要对换位置。
不过,到了今天,不要说普法战争,就是二战那一页,也早已翻过去了。阿尔萨斯的首府斯特拉斯堡(Strasbourg),如今是欧盟议会所在地。经受了德国和法国的百年之争,这座充满独特中世纪风味的典雅城市,转化为欧洲和平团结的新象征。这里的人讲法语,也会说德语,他们在学校还学习英语。在法文招牌的餐馆里,吃着地道的德国香肠与城里居民聊天,语言之杂,让人想起马克思写《法兰西内战》。马克思的母语是德语,但《法兰西内战》是为国际工人协会总委员会写的关于国际时事的宣言,他写的原稿有英文也有德文,他还要核对法文版本。
如果抱着与世界合作的开放心态,学一点外语还真不是那么难的事。
学外语好像也不会妨碍做母国人。作为近邻,法国和德国交战、贸易、通文化,互相学习和互相影响已经好几百年,而法国人还是法国人,德国人也还是德国人。
〔2007年6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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