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伤害八音鸟
李 雾
据(2001年)8月28日《纽约时报》报导,今年夏天,在芝加哥,由市府组织、市图书馆具体推行,发起了一个全城人同读一本书的活动。
人类文明曾经长期地建筑在一本书之上。虽然这说法并不严密,但是,《论语》对中国传统社会的指导作用,《圣经》在西方文明中的地位,恐怕谁也难以否认;时至今日,在伊斯兰国家,《可兰经》依然是国家政治和私人生活的根本大法。只是在当今美国社会,经历了六十年代的民权运动洗礼之后,文化日益多元,不管是《圣经》的旧权威,还是“新时代”(New Age)追求者所津津乐道的东方神秘禅,或者激进黑人特意选择的他们认为欧裔白人最不待见的伊斯兰,都只能渗透和教化社会某一群落。如果你到网上BBS问一声:你们最喜欢哪本书?保你得到一堆五花八门的杂乱回答。当不再有一本公认的权威书籍来为人生各类问题提供普遍接受的答案时,我们如何建立可以润滑各种协作的文化共识?
有人回答说:让我们在承认多元权利的同时,提倡同读一本书,为不同的文化搭造一座沟通的桥梁。全城人同读一本书的活动是四年前在西雅图创始的,首倡者为图书馆员南茜·珀尔(Nancy Pearl)。她说:“该活动是基于社区这一宏大概念。我的宏大想法是那些绝不会以他种方式走到一起的人将会走到一起。文学使他们聚拢起来,因为有一本书触动了他们。”芝加哥的口号是“同一本书,同一个芝加哥”(One Book,One Chicago)。我们知道,芝加哥是一个充满各国移民的城市。在黑社会电影里扬名立万的有意大利人;市区一眼望去,占很大比例的是黑人;城里有个唐人街,到本月底,中西部各地的华人都会在那里的饭店订购月饼;而这个工业中心的昔日崛起,很大程度上是依靠了只有劳力可出卖的爱尔兰贫穷农民。在这样一块五洋杂处的地盘,什么书能使不会以别种方式走到一起的各色人等坦诚相交?
芝加哥的选择是哈泼·李(Harper Lee,1926-)的小说《To Kill a Mockingbird》。该书首次发行于1960年,次年得普利策奖。1962年被拍成同名电影,次年主演格里高利·派克(Gregory Peck)得奥斯卡最佳男演员奖,该片曾被评为上一世纪好莱坞十大小说改编经典之一。作者、书和电影还得到大量其他奖项和各种荣誉。小说问世以来,一直是美国很多中学的推荐读物。它也是芝加哥市长理查·M·戴莱(Richard M·Daley)最欣赏的书之一。
中文一般译作《杀死一只知更鸟》;电影也常被称作《梅岗城的故事》,因为作者把故事发生的地点称作Maycomb,阿拉巴马州。美国知更鸟(Robin)虽与Mockingbird(MB)同属雀形目,但并非同科同种,其实是不同的鸟。知更鸟生活在美国北方,是康涅狄格、密西根和威斯康星州的州鸟;MB则分布在美国南方,是阿肯色、佛罗里达、密西西比、田纳西和德克萨斯的州鸟。MB的特色是发音能力强,能模仿各种鸟的歌声(这是它名字的由来),几分钟的鸣唱,可以包含七、八个调子,很得人们喜爱,选其当鸟代表的州自然也多。在博物馆曾见到老式座钟到钟点了,有转出MB来报时的。这类钟在清代被老祖宗称为八音钟,我就把MB译作八音鸟吧。所以克林顿(阿肯色)和戈尔(田纳西)组成八音鸟白宫;布什(德克萨斯)和他弟弟(佛罗里达)是八音鸟州长兄弟;布什-克林顿-布什则是十六年的八音鸟前后总统。
八音鸟这一象征,在该书首次出现于第10章。律师阿提克·芬奇给儿子和女儿买了汽枪,但关照他们说:不可射击八音鸟!因为八音鸟从来不给人们惹麻烦,它们不吃花园的种子,不在玉米仓里做窝,只是唱歌给人们听。其实,按汉语的习惯,书名当译为《不要伤害八音鸟》。本文下面都将使用这一译名。
阿提克的八岁小女儿丝寇特——她是叙述故事的主体——本来未必在乎父亲的叮嘱。这假小子觉得自己的父亲不象个男人:别人玩橄榄球或出外打猎时,他却静静地坐着读书!但是,当一条患狂犬症的疯狗串到梅岗,镇民人身安全受到威胁时,警察却请来丝寇特的父亲,把枪递到他手中,而阿提克一弹就击毙了疯狗,看得两个孩子目瞪口呆。原来,其父是当地有名的神枪手,只是他觉得当手里有枪时,上帝予人一种与别的生命不平等的特权,人必须非常谨慎地运用这一权力。
《不要伤害八音鸟》讲的就是处于强势者必须谨慎使用权力的故事。黑人汤姆被白人尤尔控告强奸他的女儿。法官指定阿提克为汤姆辩护。当地的白人,包括芬奇家的邻居,都盲目地认定汤姆犯了罪。当时是三十年代大萧条时期,尤尔失业了,整天喝得醉醺醺的,阿提克不相信他的话。但阿提克知道汤姆几乎没有机会,白人组成的陪审团一定会判他有罪。出于职责和正义感,阿提克仍然决定接受这个案子。开庭前夜,担心有的镇民会动私刑杀害汤姆,他终夜守候在监狱门边。在法庭上,阿提克指出,那女孩的伤痕在右脸,而汤姆的左手受过伤,是抬不起来的。尽管证据不足,汤姆仍被定罪。但是,由于阿提克的强力声辩,陪审团花了几小时、而不是这类案子常见的几分钟,才作出判决。阿提克认为判决会在上诉时被推翻,不幸的是,汤姆在押回监狱后试图逃跑,被警察开枪射杀。诬告的尤尔仍不罢休,他觉得法庭上的争论和陪审团的冗长考量,损害了自己的信誉,为了报复,尤尔企图暗杀丝寇特和她的哥哥杰姆。但在行事时,梅岗的“疯子”布·瑞德利刺死了尤尔,救了两个孩子。
不要让种族的、宗教的和阶级的偏见影响权力的公正运用,从而伤害无辜的人,大概可算该书要传达的主要信息。芝加哥人积极地传播这一信息。图书馆新买了四千本《不要伤害八音鸟》,他们分发讨论提纲,在互联网开辟专用聊天室,还放映了多场同名电影。很多私人组织,从缝纫俱乐部到博物馆有关人员,纷纷组织讨论会;律师协会还举行了模拟审判。商家更是主动配合。大书店不但把该书放在显著位置,还出售印有《不要伤害八音鸟》初版封面的巧克力;连星巴克咖啡馆也请人来边喝边交流体会。市府还送给路人二万五千个八音鸟的胸章。当然,在美国办事,首先必须考虑费用。这一读书活动的好处是简单易行花钱少,总数不会超过四万美金。
某些从不读小说的同志可能会说:美国佬出钱小气,宣扬他们的“主旋律”倒是肯出大力。美国是讲法治讲人权的,人人自由平等,即使有冤狱,坏人到底遭恶报。这种宣传资料,也能当小说读?
《不要伤害八音鸟》虽然文字不深——毕竟它是以八岁女孩的口吻写的,尽管丝寇特似乎远比同龄孩子聪明——却有一个颇为复杂的结构。除了阿提克为汤姆辩护这一条情节干线之外,它另有一条干线——毕竟八岁的孩子不可能整天关注一件罪案——丝寇特和“疯子”布·瑞德利的来往。孩子们在镇里听到“疯子”的传说,感到非常好奇:这疯子整天关在家里做什么?他们偷偷接近,暗暗窥视,又一哄逃散。渐渐地,孩子们发现瑞德利并不可怕,尽管不跟他们说话,却似乎挺喜欢他们。他会把口香糖放在他们常常掏模的树洞里。当丝寇特在雪中惊视邻家大火时,瑞德利悄悄为她裹上毯子。儿童对人的评价本是黑白分明的,好就是好,坏就是坏。但是,随着情节的发展,丝寇特对周围成人的印象慢慢变得复杂起来。原来以为“疯子”可能会伤害她,接近瑞德利是一种富有刺激的冒险;但他越来越象一个善良的常人。而原来和他们关系很好的邻居,却由于阿提克接了汤姆的案子,变得冷淡、甚至仇视。简单地以仇视对仇视吧,当杰姆掐掉一位老太婆的花,报复她对阿提克的贬损时,阿提克却生气地告诉孩子:他非常尊重这位老太太,她对病痛的抗争,是个人勇气的典范。两条沿着对立方向演示人性的干线,在结尾绞合起来。阿提克以为是儿子杰姆杀了尤尔,要求警察按规矩处理。但警察坚持说尤尔是自己跌倒在刀上的。当阿提克终于明白警察并不是要保护杰姆,而是要保护瑞德利时,他让步了。阿提克问丝寇特,她是否理解?丝寇特说:她懂,把瑞德利送上法庭,就是杀死了一只八音鸟。这时,在丝寇特心中,曾经很可怕的瑞德利,已经成了只做好事的八音鸟。
虽然不能像成年人那样反复辩驳某种方案的长处和短处,丝寇特却本能地知道,将一个羞怯自闭的人置于公众审问之下,对他是太大的冲击,必然破坏他的习惯生活,大概会使他不再象以前那样,悄悄地喜欢他们。阿提克更了解,自己虽然有权力把肇事者送上法庭,但拙于与人交往的瑞德利,在庭审的压力下,未必能配合律师,讲清各方的责任。当上帝赋予自己一种与别的生命不平等的特权时,他必须非常谨慎地运用这一权力。让尤尔自己找死,看来是最妥当的处理。
这就是优秀小说的份量了。好的小说,并不是骂几个坏人,捧几个好人;或象经书那样灌输一套道理。好的小说,要步步展示复杂的人性,教你如何判别他人的意图和性格。而这,大概正是人类智力之本征功能。恩格斯曾经认为(见《自然辩证法·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是劳动导致了智力的产生:劳动需要协作,协作需要语言,“然后是语言和劳动一起成了最主要的推动力,在它们的影响下,猿的脑髓就逐渐地变成了的脑髓”。但是,动物学、人类学、考古学和生物学的证据,使很多科学家相信,是人类内部的竞争导致了智力的发达。狼群的围猎协作远超过大猩猩,但大猩猩的智力远远高于狼。那么大猩猩的智力派些什么用场呢?观察发现,90%是用于猩猩间的互相利用:打闹,勾引,结盟,造反,等等。而这类互相利用,需要对其他猩猩的意图有所判断。人类智力的主要功能,是psych(猜透动机)他人的psychology(心理)。而好的小说,就是正确psych的示范。《不要伤害八音鸟》,就是告诉你儿童是如何形成他们的psych能力的;从儿童入手,就更容易学习了。显然,较好地具备这一能力,对于理解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是个必要条件。
在民权运动的发轫时期出版之后,至今《不要伤害八音鸟》已经在全世界卖出了三千万册。当然,在美国这样一个自由国家,任何事都可以听到一千种反对意见。芝加哥的黑人,也有抵制这本书的。他们认为作者把黑人写得太软弱,而且有几处行文,他们觉得对黑人不够尊重。
还有一个问题是,在自由国家,政府不能强迫人民必须要读某本书,这一活动的复盖面能有多大?芝加哥的活动要到10月14日才告一段落,现在统计还没有出来。不过,计算机模拟表明,在一个高度连通的现代社会里——即每个人都有很多社会关系,一种定量判据是任何两个人,最多通过六名中间人,就可以连通起来——只要有很少的一部分人知道了某种看法,这一看法就会迅速弥散到整个社会。当然,知道并不等于膺服,整个社会仍然可以是多元的。
芝加哥一位电视主持菲尔·彭斯(Phil Ponce)说得好:我们应该读一读《不要伤害八音鸟》这本重要的书,因为我们很多人的心里,有个变相的“瑞德利屋子”。我们相信,某个地段,某一区域,是应该避开的;如果非走不可,则必须快快奔过。其实,瑞德利屋子可能是爱和善之源。这一课的教益,远远溢出了小小梅岗城的狭窄街道。
或者说,我们每个人都不妨想一想:在这全球化的时代,我们必须与种族、文化、信仰各各不同的人打交道,我们是否具备了psych他们的能力,我们心中是否仍然有太多的“瑞德利屋子”?
〔2001年9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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