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人看《色，戒》
李 雾

电影《色，戒》在大陆、台湾和香港都是大热门，在大陆甚至掀起了一个评论高潮。但在美国反映一般，而且观众里总有一半是华人。李安自己在香港与年轻导演座谈时也表示：对北美票房不寄希望，因为“这片子的步调，以及片中语言，很中国。在像美国这种电影市场，比较不会受到观众青睐。那不是他们熟悉的题材。”

美国人对这一题材的不熟悉，从知识分子都要翻翻的《纽约客》的影评（１０月２２日）里，就可看出一点端倪。评家说王佳芝是电影发烧友，她在《色，戒》里看了好莱坞电影《寒夜情挑》（Intermezzo, 1939）和《断肠记》（Penny Serenade, 1941），“这似乎很奇怪——任何熟悉好莱坞剧情的人都知道，女杀手总会爱上她们的男靶心”。在这位评家看来，《色，戒》的情节，似乎仅是００７邦德先生几乎在每一集都会遇到的有惊无险的风流逸事。

李安拍的不少电影，其实都有一个相似主题，就是禁忌的感情。《喜福会》里老一辈极力反对子女与白人通婚；《卧虎藏龙》里玉娇龙对李慕白难以明言的爱恋；《断背山》的两个牛仔；这次《色，戒》里的王佳芝和老易，这里的感情都是一种禁忌，甚至当事人自己都不愿或不敢予以明确地自我认知。

美国人懂得《断背山》的禁忌。美国影评一把手罗杰?埃伯特（Roger Ebert） ——或许他不算写得最好，但至少是写影评最多的——曾说：《断背山》虽是“关于某一时空的故事，在那里两个男人被迫否认他们彼此所能体验的唯一强烈感情，〔但〕他们的悲剧是普适的”。评家们看《色，戒》就无所触动。早将二战视作往事的美国人，不知道抗日战争在很多中国人心中还没有打完，在一个义不顾身的爱国女子和一个手上沾着志士鲜血的汉奸之间，仍然横着不可跨越的民族禁忌。对于美国人，这电影似乎只是好莱坞旧电影的中国新翻版。只有在华人中间，《色，戒》才会激起那样广泛而强烈的反应。

《色，戒》里有不少床戏。好莱坞对利用床戏推动情节，有着长期的经验。美国人虽然不熟悉《色，戒》的禁忌，对床戏却是一看就懂，谈起来都很到位。也是那位埃伯特，一针见血地指出：李安很诚实，不像别的电影，对紧要部位遮遮盖盖，但是，“必须看到，这些镜头并不是为色欲效果而剪辑，而是按其心理意义的一面来处理”。

特别有意思的是，某知名自由派知识分子网站的评家指出：王佳芝为任务而失贞时，“显然，是她自己发现了所行之事的精细调节。”

曾见网上有人问：王佳芝的性经验是从哪里来的，凭这么粗糙的一次就能与老于此道的易先生周旋？其实，王佳芝与男同学做了两次，但第二次在国内放映的洁本里被剪掉了。

在大陆之外放映的足本里，到了早晨，佳芝在床上皱着眉头，有什么心思，然后佳芝跟她最讨厌的那位男同学又做了一次。这第二次，佳芝是在上面。李安用其象征意义，点明这回是佳芝主动。男同学还说：你有感觉了。佳芝答道：我不想讨论。大概她以演员的天才，或女性的细腻，或看好莱坞电影所见的夸张表情，意识到这件事并不那么简单，必须补习一下。或许她也真的有点喜欢，开启了小说原著里那句“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的疑问。然后，佳芝穿衣起床，接到易太太告别的电话。

在那个时代，女子主动，而且初夜就主动，是要被很多人视作“淫荡”的。佳芝不顾少女的娇羞，付出异乎常情的努力，却是一脚踩空。接着就见到那些海滩上豪言壮语的学生仔，说是见了汉奸就会毫不犹豫一刀扎下去的，杀个有钱便是娘的小跑腿都那样鸡手鸭脚费牛劲。难怪三年之后，在上海重遇学生仔头头邝裕民，她要幽怨地说：还是我最傻。

洁本剪掉了第二次，这就大大削弱了王佳芝的挫折感和她所感受的屈辱。那位要告广电总局的法学博士生，状子被北京西城区法院扔出来，理由是未提供足本《色，戒》为证据。他不妨请国外的同学写几份证词，证明有这第二次，剪去了这一段床戏，就让好好一部电影露出个大破绽，也使女主角的性格发展显得折裂不顺。然后再去告，看西城区法院还要说什么。没有物证，有人证也行嘛。

其实佳芝和男同学的那两次，都在被窝里，第二次并不比第一次更暴露。所以笔者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剪去第二次。难道广电总局认为，让女士翻个身，属于有伤风化？

佳芝与男同学的第二次，印证了李安的话，“这片子的步调，以及片中语言，很中国”。换上首次性经验平均年龄为１４．９岁的美国人，哪需要这么麻烦？情节可以大大加快，尽管像蜘蛛侠或超人那样突上突下。所以，在今日之美国，《色，戒》这样细细铺排的电影，市场不大。

作为美国人如何理解《色，戒》床戏的例子，这里再引一段某大报的影评：李安用床戏“将易先生的内心活动外在化，外显他的恐惧、他的愤怒和挫折。你可以形容一个人如何不具备相信别人的能力，但更绝的是让他在高潮时都不敢闭上眼睛。”这位评家将埃伯特的“心理意义”具体化了。

翻着这些影评，让笔者感到奇怪的是，汤唯似乎没有受到应得的赏识。按说美国评家多少有点“黄热病”，对华人女演员总会赞个好看。但笔者没见到称汤唯 beautiful（美丽）的，连说她 pretty （漂亮）的都没有。最接近是《纽约时报》影评（９月２８日）说汤唯有一张 pretty 弯弯嘴，不似狡猾女间谍形象。但影片讲的就是性格和命运的错位啊！

如果你看三十年代电影或那时的月历牌香烟牌，就知道汤唯是旧时代的标准美人：皮肤白晰光洁，带着尖下巴的瓜子脸，樱桃小嘴，细眉大眼。难道美国男人现在看中国女人，也像中国男人一样，眼光向西方标准漂移，更多地落在巩俐的粗腿大胸脯上？

或许，还是因为电影太悲伤，使人难以轻松地回味佳芝的容颜。或许，美国的评家们，床戏之外，多少还是被《色，戒》打动了。

（２００７年１１月２０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