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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痛汉语危机
岳建一

承担汉语的疼痛和忧患,领罪汉语的苦难和巨创, 接受汉语严峻的精神使命,找回汉语的天赋、天性和天良,复活汉语精神天空中的自由和创造,还原每一汉字的骨血、灵性、博蕴、品质和足令天下苍生敬畏的尊严。

汉语危机四伏,实为汉语民族的文明危机四伏。尤为危机者,乃居危思安,大梦不觉;而汉语的心灵危机,更是汉语命运的根本危机,并且从未危机得这般深刻。

当太多汉语传人的灵魂日渐肥硕、香软、粘腻、猥琐、霉湿、浮薄、枯涩、势利、贪婪、善于卑鄙而又善于优雅的时候,读到了朱竞编《汉语的危机》一书(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8月出版)。该书以一种严峻的文化警觉,组织起33位学者的智识、洞见、博远的诚实和对汉语根本境遇的深刻忧思,鞭辟入里,直取其病征、病理和病原,精剖细析。阅毕全书,我感受到的是一种刻骨殷忧,一种对汉语灵魂的凝视,一种探入汉语种种巨创底部的细腻、幽深的洞察,一种很难有归宿的文化出击——因为汉语蒙难既久,积重难返,危机已是一种自然常态;因为古中华曾经创造的汉语精神人格的绝世之美,已经日益被现代汉语世界里人格弱化、腐化、痞化、畸化甚至旷世之丑所代替,集体冷漠自己的国萃而趋利趋势若鹜已成为一种辽阔深远的时尚;因为天夺汉魄,汉语自由的灵魂、自由的神韵难觅;因为属于汉语元精神、元灵性孕育出来的高贵而骄傲的人格及其责任感,被放逐于宇宙的一隅久矣;也因为该书中不见人们喜闻乐见的情欲、肉欲、权欲和利欲,不酷不俏也不好玩儿,有兴趣阅读者自是万不有一。哀哉!

汉语危机,本因在于汉语世界里寒飙太多来去,日益荒芜;在于汉语精神尚无从森罗万象的自禁中突围,进化无多却又屡屡被我们汉语传人自劫深重;在于我们汉语传人善于漠视和蔑视自己母语的天成与天禀,善于自卑自毁,堪称世界一绝。其实,如此遭遇不足道哉,盈盈天地间,汉语乃人类文明史上最重要的奇迹之一,早已载诗载史,入歌入画。古往今来,已有数千种语言在这颗蔚蓝色的星球上灭迹,而汉语活着。古文明国家中,如古希腊、罗马、西班牙、德意志之用衍音文字者,皆已衰亡,惟坚持表意功能的中国文字历百难千灾生生不息,脱离口语而存在(即同一汉字可以音异而意同,譬如方言),绝非偶然和侥幸,其必然中所涵义理极其奥博。汉语承载五千年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给东方古大陆以生命以创造的归宿和辉煌的自由梦想。汉语是中华文明进化的本源,更曾是中国文化最自由的基因。朴素的自由精神,系汉语的天赋和天性,曾经根植于汉语世界的灵魂和血液,滋生出过属于这片东方古大陆的诗意人格和心灵大美。一个个“仁人志士、义人侠士、圣人贤士、高人大士、狂人逸士、异人奇士”,无不拥有独立人格和心灵自由的宇宙;那“不畏于天,不畏于人”、“因人之势,高士不为”、“宠位不足以尊我”、“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从心所欲不逾矩”之大真性,不能不令今人陌生而羞臊;那“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有容乃大”、“和而不同”、“天真诚一”之大真怀,不能不令我辈讶异而愧汗;那“乾坤覆载,以人为贵”、“天视自我民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达而达人”之大真求,更使当下失去精神追求而沉迷物欲的社会全人格中人莫名其由其妙其精神的逻辑;那“宁守清贫,不可浊富”、“自胜者雄”、“不为苟存,不为苟亡”、“积正不倦”、“劳谦虚己”、“士穷节乃见”的浩然正气和“当今之世,舍我其谁”的以天下为己任的大丈夫精神人格,超越了自我和历史,丰富着汉语民族朴素自由精神的内涵。自由精神,曾经是汉语大创造、大进步、大作为的象征。因此,每一汉字都曾逸出过自由创造的无限生气,拥有过自由上下求索的绝代风流,以自辟精神时空,以趋向无官民之分、尊卑之别、天人之异的终极意义。可以说,古中华朴素的汉语自由精神,多是来自布衣精英,笑傲王侯,漠视横强,且狂而不妄,为而不矜,达而不离道,高尚而不悖人情;其精神内涵是超越机构的。春秋的百家争鸣,文无常势而卓其态而汪洋恣肆而尊存天下;汉唐的恢宏气象,韵无常行而渺远而浩荡入溟阔;皆为这种朴素的自由精神所涵养。汉语朴素的自由精神,卓然自拔于一切绝对意志,成为汉语生命中的生命,尊严中的尊严。因之,汉语赋予汉语民族的美学精神,堪称汉字精神。借着汉字形外有形而又敛放有致之绝美,中国诗词、绘画、建筑乃至哲学之玄妙,几可一通百通。一个汉字几乎便是一座文化博物馆。汉语有教无类,有容乃大,具有极强亲和力、更新力和自恰性。人们不仅能够从中觅见罗马、中亚、南亚古文化痕迹,而且融蚀了的西语及日语词句触目即是,却又是“和而不同”,堪称量如巨泽成其深,器若大山就其峻。汉语文字,对称而参差,音韵铿锵,口语与书语高度分离,虽声无定而字则千年不变。汉语传人至今可以读懂先秦两汉之书,而英、法、德、意民众,却难以明辨二百年前之文。不同口音的汉语传人,因了定形文字,可以超越时空进行交流。汉语方块字“书同文”的高度稳定,乃是中华民族没有像欧洲那样分裂的重要文化原因。汉语生动、传神、形象、富有乐感和神韵,追求言外之意、象外之旨、弦外之音、韵外之致;讲究行文笔至气吞,空灵动荡,云容水态,意境深远,其妙堪与造化争奇。汉语高度成熟,重复信息甚少,文字有限,却可以造词无限。

汉语当之无愧为中华民族五大发明之首。汉语之象形,来源于万象峥嵘的自然形态和自然神韵,自是融有自然的伟力。汉语有过的能动的大创造,曾以古代世界史上空前规模的各民族文化大交汇的硕果,为远东世界大一统文化的合并创造过条件。

汉语是一再丧失崇高地位和自由精神的汉语传人的灵魂,是其生活方式与存在方式。

汉语曾经拥有的自由精神,乃汉语血液中流动的本源精神和价值存在,百劫难尽,由此而形成的高贵人格美和超越自然之上并独立于万物的心灵的命运,必将比汉语本身更具有生命力。

汉族表面凝铸成历史,背后积淀为罕与伦比的文化财富。汉语以丰厚、动态、亘古绵延的承载,使汉语传人以历史性的存在而充满自信地创造未来提供了无限可能性。汉语于汉语传人缘同骨肉深,使之不仅是人种意义上的中国人,更是极其深厚的文化意义上的中国人。汉语及其文化,是中国人自信和骄傲的最深刻的根据。仅此,中国人便可以世世代代地自信和骄傲下去。

然而,汉语虽恩泽百代,人无一德以报之。强阉汉语者有之,封闭汉语者有之,钳制汉语者有之,嫁祸汉语者有之,颠覆乃至偷换汉语精神、性灵、质量者有之,取汉语为我所用、弃汉语亦为我所用者有之……汉语历八百年封建专制和两千年君主专制的黑暗与酷厉,满目疮痍,几剩形骸,一次次陷入宇宙间最痛楚、最动荡、最混沌、最封冻、最屈辱莫辩的境地。呜呼!

清朝末期,国势衰危,新文化运动承洋务思潮、戊戌变法、辛亥革命而来,势若疾霆,殊勋赫赫。领袖群伦者挽民族危机之狂澜于即倒,冲决数千年封建专制禁锢,“重估一切价值”,重构意义世界,以图中国科学、民主、自由,深远地改变了中国人的存在方式和话语方式;其于追求人的解放的义无反顾中,或慷慨悲歌,或披肝沥胆,或诗意浪漫,或大智大勇。在二十世纪这个汉语自由空间最大的时期,汉语精神人格之大美,再一次辉同日月。这种大美,自然有古中华汉语精神人格之大美的内在承袭。但是,以反对专制制度、专制文化为己任的先贤们,却无视每一毛孔都透出血腥、肮脏、残酷、伪善、邪恶的历代专制制度、专制文化乃万恶之源,无视其挟持、阉割、僵化、钳制汉语才是祸因,而全部归罪汉语,以专制的方式,不分良莠,不容异见,大加讨伐,掀起旨在废除汉字的“汉字拉丁化运动犹如狂飙,只破不立,这是因为破坏比建设容易”。“胡适认为汉字、文言文以及中国古典文化是祸水,将其贬得一钱不值。”“胡适登高,众人紧随,就这样,汉字与国文在翻掌之间就完成了由高雅向低俗的蜕变,写作迅速欧化,由诗词歌赋转为欧式小说。当时的作家无不效颦洋人,扭捏作态。在文学方面,中国由贵族沦落为平民,顿失东方独特的审美价值。”(《汉语的危机》第323页)陈独秀先生甚至明言,文学革命“其是非甚明,不容反对者有讨论的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决定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不容更有异议”。

著名语言文字学家钱玄同先生主张“废除汉语”,声称:

千分之九百九十九为记载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之记号。此种文字,断断不能适用于二十世纪之新时代。欲使中国不亡,欲使中国民族为世纪文明之民族,必以废孔学,灭道教为根本之解决,而废记载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之汉文,尤为根本解决之根本解决。(《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版)

共产革命家瞿秋白先生则开诚布公道:

现代普通话的新中国文,必须罗马化,就是改用罗马字母,要根本废除汉字……要写真正的白话文,就一定要废除汉字,采用罗马字母……汉字真正是世界上最龌龊最恶劣最混蛋的中世纪茅坑!(《瞿秋白文集》第2卷,第690页)

著名作家、“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旗手”鲁迅先生说:

汉文终当废去,盖人存则文必废,文存则人当亡,在此时代,已无幸存之道。(《致许寿裳》,《鲁迅全集》第11卷)

中国古书,页页害人。(《致许寿裳》,《鲁迅全集》第11卷)中国国粹……等于放屁。(《致钱玄同》,《鲁迅全集》第11卷)

一时间,天下景从,汉语传人集体地以流之浊而谗其源之清。

一时间,一场语言上的“弑母运动”蓬勃激荡,一片喧声四起:“废除汉字,走世界共同的拼音化道路。”“汉字是落后的语言,是残余的象形文字。”“汉字是愚民政策的利器。”“只要中国人改用洋字母,就可以像洋人一样,诲人而不诲于人。”“汉字革命,改用拼音,是绝对可能的事情。”“改成切音新字。”“改成官话字母。”“改成合声简字”……如此大言凿凿,不分青红皂白地凌蹴践踏、焚林而猎杀恩润自己和先祖的母语却从无些许愧疚,为整个人类历史所绝无仅有。讨伐汉语的声音,一如疾雷,隆隆不绝地持续到20世纪30年代。后来,鲁迅先生甚至说道:“汉字不灭,中国必亡” !(转自《汉字的故事》,中国档案出版社会,2001年版)

汉语确实存在先天缺陷,自有许多局限性。融化新知,进行现代换位,确是当务之急,但不该灭绝;一如《汉语的危机》中所言:“汉语疵咎固多,然而功不容否,罪不至诛”;“传统的法之立意、龙之一体屈伸变化之布局、择言贵雅一字一珠之选字、语有兴象兴在象外之构象、穷形尽象穷神尽象之形神、思与境偕意与境浑之境界、因事遣词言畅意美之修辞、淘洗熔炼思积而满之构思、春秋藏闪抑扬转合之笔法……屈宋司马唐宋八家之文统、先秦散文唐诗宋词之国粹……无不遭受致命破坏,或被改易得面目全非,或不复存在”;“以偏代全,以破代立,六经注我,与事实乖,与道理违”;“汉文‘废去’后明摆着将使用洋文”;汉语“无存,民族无靠,人心失系,文明之河断流,传统之湖干涸”……如此一概否定的更有千年斯文,汉语历史及其价值,古中华汉语精神人格之大美……这些都是汉语民族赖以自信最本质的根据。自信丧失,必是心灵贫困和精神危机的预行。无论多么优秀的群体精英,多么进步的主张,其精辟和精进若是以民族自信的深远失去为巨大代价,必然为民族的未来伏下难以估量的后患。平心自省,难道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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