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玛琳达
陈 谦

邻居玛琳达来自伊朗。十来年前她买下这房子时，已有三十多岁，单身。她身材不错，眉毛浓黑，高鼻大眼，只是看着总显得不够温柔。也难怪，中国老话是“相由心生”，一个在异国打拼的单身女子，事事得靠自己，久而久之 ，想不硬也难。

之前就听卖房子的经纪说玛琳达最难缠，很会杀价，又最挑剔，爱抱怨，心下就对她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想她必是个厉害女人。玛琳达那时在阳升当“技术作者”，具体讲，该是为公司写技术说明书、产品资料等。第一次听到 “技术写作”这种说法，是在美国学校里念书时，一个系里的老教授很自豪地 说他闺女在加大戴维斯分校英文系里念这个专业，毕业后在惠普找到工作，收入相当不错。一个伊朗人能做这样的工作，又说明玛琳达强。

跟我认识的好几位伊朗女子不一样，玛琳达将黑发染成非常浅的金黄，而不是染成她同类们喜爱的那种深棕。她衣着很女性化，常是一套套的花色裙装，不很时髦，却得体雅致。玛琳达每日提着电脑、手袋、大包小包地去上班， 见人就笑着打个招呼，那笑很灿烂。但收得很快，头一低就拧上了眉，简直像 是有个开关，需要时一开，说关就关了，所以那笑容并不让人觉得贴心。

玛琳达一人住在那栋房子里，眼见着就将那个小窝布置起来了。在她打开门窗的时候，我总会对所窥见到的她房内的物事暗自发出惊叹。她请了专门的设计师来做室内设计，并按设计师开出的单子采购来各种家什饰件。她的家具 ，窗帘，墙上的画，甚至门环上挂的绢花，连同卧室窗台上的小饰物，浅深暖 冷，搭配适宜，相得益彰，无可挑剔。整栋房子从内到外，给人的感觉都是明洁镫亮，一尘不染。那小小的院子也是请园林设计师设计的，在后窗前搭了个 高高的葡萄架，一块小草皮上放着一套铁质雕花桌椅，风吹起后窗那雪白的窗 纱，可以看到墙上挂着一幅乔治娅?奥芙姬的艳红《ＰＯＰＰＹ》。边上栗色 的钢琴露出一角，琴顶搁着些古灵精怪的小物件。侧院种了多种亚热带植物， 沿墙是间色的蔷薇，还有一棵苹果树。院里的灯是彩色的，偶尔开起来，黄黄 绿绿，非常梦幻。有时也见她请客，那样的夜晚是只点蜡烛的，人影晃到窗口 低垂的薄纱上，那手里的酒杯，那器皿上的金光，让人联想到电影里见识过的 另一种人生。

看不出玛琳达是如何打理清洁她的房间的，只是她的院子那么小，却从不自己动手打理，雇一对墨西哥父子两周来一次为她收拾。她后院的草地只有巴掌大，割草机总是响几声就停了，让人觉得有点好笑。要是换了马虎的老中来 住，肯定不是铺块水泥就是垒一堆砖。那父子俩每次离开时，都用麻袋装出一 小包剪下的枝叶藤条等。想来玛琳达像我认识的其他伊朗人一样，也是有等级观念的，不管他们在钱上有多计较，但该是“下人”干的事，是不会自己去干 的。

玛琳达和邻居保持着点头之交的关系，这当然也是彼此的默契。偶有一次，她来敲门借几个鸡蛋。那是一个周末早晨，她看着还睡眼朦胧，我感觉她是在梦游，要不然光着脚敲门讨鸡蛋这种事，真不像她做的。回头想想，或许她 突然想起来要给前夜在家里留宿的什么贵客一份惊喜，想做了早餐端到床头去。

大部份的时间里，玛琳达独来独往。那么多年，只见她的父亲来过一次。她挽着满头银发、衣装正式的老父亲散步时，看上去很温顺，样子很好看。可那父亲没住多久就回伊朗了。玛琳达说父亲住不惯。她也不大回伊朗，理由也 是“住不惯”。我认识的伊朗女子，其实都很现实变通，回伊朗时入乡随俗披 上头巾穿上长袍无所怨言，但一回到美国，嫁个基督徒、吃吃猪肉等等，对她 们不成问题。跟中东其它穆斯林国家来的女性相比，伊朗女子显然在宗教上并 不那么执着，也更享受美国给她们的自由。在这点上，印度妇女都远不及她们 开放。

有段时间，玛琳达一到周末就穿起漂亮的网球装，拿着网球拍去运动。她的网球装不是桃红柳绿就是橘黄，有时还镶着边。裙子短短的，配上同色的短袜和发带，让她看着年轻柔媚起来，步履轻捷，一跳一跳的，真很难想像她回 到伊朗时穿上长袍披上头巾的样子。其实她不是一个喜爱运动的人，有次打过 招呼聊起来，她说她参加了一个很高级的运动俱乐部，在强迫自己运动。我听了会心一笑：要钓金龟婿嘛，就要下本钱了——那俱乐部的会费很贵不说，还 得强迫自己运动。

单身一人的日子过了七、八年后，玛琳达终于带回一个高大的白人男子。两人牵着手出双入对，玛琳达笑得多了，那笑在脸上也留得长了。有时看到一袭长裙的她牵着那男人的手，肩上松松地搭一圈薄毛衣，真还有点甜蜜温柔的 意思。那男人面挺善，留着小胡子，年龄跟她是配的，说是在一家生化公司工 作，开一辆六、七成新的黑色大奔驰。男人在三年多前搬来和玛琳达同居，是否结婚了，她却从来没说，自然也不便问。那个男人见人总是很客气地打招呼 ，但一般不会跟人聊天。不知他是否别处也有房子，只觉得经济上好不过玛琳 达，他的日子大概不会好过。

从此周末也就再也不曾见过玛琳达身着艳色网球裙装的身影了。过了一段，那大奔就成了玛琳达的坐驾，而男人则开起了她那辆米色的本田。感觉这非常合她的性格。玛琳达对那奔驰很上心，只要是停在露天下，就会不厌其烦地 将车子用薄质的车套整个盖上，做得一丝不苟。车子对换过后，两人出双入对 的机会眼见就越来越少，常常是玛琳达的大奔刚滑出街口，那男人才溜出来钻进本田，转到街口，与玛琳达的去向背道而驰。想到所谓平平淡淡才是真，觉 得他们是渐入佳境了。

前些天见那男人买回一块专门用来拦挡小孩子的塑胶板。正想他们是不是要有孩子了，又觉不对，因没见玛琳达怀孕。又想是不是接了个孩子呢，那个男人就主动上前说，他刚弄来一条狗，要这挡板挡住楼道口——玛琳达不喜欢 狗儿上楼进她的卧室，男人加一句。稍后那男人果真抱了一条三个月大的小狗 来给我看，说那狗的名字叫“ＧＲＥＡＴＧ”，不知有什么说法，也懒得问。 说着狗，他忽然说，玛琳达给他下通辑令了，要他搬走分居。噢，我们结婚都 三年了，男人说，表情是无辜的。我还没及想出安慰的话，他又说，我们正在 努力修好，唉，试试吧。再多说了几句，听起来是因为经济上的问题。他有段 失业在家，夫妻关系就开始出现裂痕。唉，我妻子还对教育很看重，男人轻叹 一声，欲言又止。我并不觉得吃惊，只管应着：对，努力试试吧，应该可以和 好的。

作为邻居，我是愿意玛琳达幸福的，虽然我对她能否寻到幸福毫无把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