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阐述的悲剧
范 迁
圣彼得堡的伊夫曼芭蕾舞团来加州柏克莱大学演出,剧目是《安娜.卡列 尼娜》。
俄国芭蕾舞一向以传统悠久和舞艺精湛闻名于世,《天鹅湖》和乌兰诺娃的盛名经久不衰。但《安娜?卡列尼娜》是个新剧目,托尔斯泰笔下的人物以 心理复杂和深邃见长,我倒要看看俄国人怎样用肢体语言阐述心理悲剧。
在传统上,舞蹈是从属和解释音乐的,在舞剧中,舞蹈又多了一个婆家,还得解释文学。得把故事、情节、个性、心理、情绪,用肢体、动作、节奏和 造型表现出来。庖丁解牛又浑然一体,浴火重生而又隔世恍然。
幕帷升起,布景出奇地简单,几乎空无一物,浓黑深邃如时光隧道。从高处望去,舞台地板是深灰色的,而演员身着的服装是一律灰色。紫灰、浅灰、 钢灰、炭灰、高贵的银灰、透出一丝绿意的灰,加上黯暗的铁锈红、沉郁的鹅 黄和象牙白,如同苏里柯夫缤繁厚重的调色板,那是北国苍凉而华贵的冷色阶 。灯光之下,高加索人种的金发和白皙的肤色,绸缎般地闪亮。女主角腮上一 抹嫣红,宛如冰河岸畔之水仙。
原来,颜色是可以给人强烈心理暗示的。我们所预期的悲剧从色彩的烘托渲染之中展开。
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一如既往地忧伤和缠绵。小号沉潜,低哑的巴松管有如暴风雪在沼泽地上滚过,弦乐队呜咽,如泣如诉,小提琴拔跃而起,如雪原散 弦,低音贝斯如同天边云层里的闷雷。
道具,一床、一几、一长榻、一箱,和几十把象征坐骑的椅子。够了。
灯光,诡谲万变,抱残持缺,知黑守白。空间被任意地拉扯,像刀子切过乳酪,如抽空一池碧水。如一只内心的眼睛,一开一阖阅尽人生幻境。
所有不必要的都被抽去,留下的是纯粹而精致的舞蹈语言。
女主角安娜四肢颀长,体态婀娜,舞姿轻盈。群舞似女皇,雍容华贵;独舞如怨妇,顾影自怜。一举手一投足无不显示出高雅和风情,一顿首一瞥视却 透露出内心的骚动与不安。她为情所困,抛夫弃子,不可不谓绝决。而她和渥 伦斯基的爱情却仍是捉摸不定,安娜由此变得需索无度,本来就不牢固的感情 在反覆折腾之下迅速冷却,甜蜜变成苦涩,结果玩火者被火所焚,丽人玉殒。
舞剧中有三段极为精彩的描述,刚一启幕就暗示了最后的结局。一列儿童的玩具火车,在空荡荡的舞台中央一圈圈地环行,安娜在与丈夫卡列宁的共舞 中,迟疑又踌躇,欲去又复来,天人交战,几经挣扎。这时舞台上的灯光全部 熄灭,安娜在无意中独步跨进儿子的玩具火车轨道,一盏不祥的顶灯亮起,安 娜伶仃而立,火车开始绕着女人不断循环。
接下来是场情欲戏,空空的舞台中央放置了一张镂空的铁床,铺着深紫色的床单,安娜在床上独舞,沉湎于与年轻情人的幽会憧憬,春心萌动,造型妖 冶淫荡,舞姿勾魂夺魄。正当情满意浓,不能自已之际,铁床背后显出一个男 人身影,惊惧望去,并非为朝思暮想的情人,却是为她所厌恶的夫婿。四目交 接,尴尬自不待说,卡列宁垂下眼睛,安娜羞愧离去。但更坚定了她离家出走 的内心。
还有一幕描述安娜梦中的场景,整个舞台只有一张小桌子,安娜蜷缩在桌底,慢慢地爬出来。编舞一反古典芭蕾的腾跃传统,安娜在这场景中的所有动 作都是匍伏在地板上,挣扎、翻滚、蜷缩又伸展,象征了人性深处的欲望不可 抑制。
最后一幕,安娜与渥伦斯基感情被挫之后,在幻觉中游荡在但丁《神曲》的炼狱。安娜和全体伴舞的演员身着薄如蝉翼的紧身服,有如全裸,众多灵魂 在欲望之海中漂浮和挣扎,忍受着嫉妒和悔恨的煎熬,被痛苦所撕裂,被内心 的烈火所烤炙。这是全体人类的悲剧,为情所生,为情所驱,但有几人能解“ 情为何物”?音乐声越来越急迫,间中夹杂着越来越近的火车轰鸣声,时间终 于到了尽头,安娜从高处一跃而下……
饰演卡列宁的是一个令人赞叹不已的舞者,高大、强健,一头灰发,潇洒倜傥,个性十足,要他来演卡列宁这个受气包真是可惜了。但他还是很尽职地 表现了一个忍耻负重的丈夫,为了顾全家庭的体面,不得不处处委曲求全,为 红杏出墙的妻子百般遮掩。他的舞姿含蓄、内敛,与安娜对舞时凝神屏息,小 心侍候。在众舞时又端足架子,极力维护一个贵族的圆满家庭形象。为男人不 易,为众目睽睽之下的男人不易,为夹缝中还要维持自尊的男人更不易。在开 始时,卡列宁的舞姿尽力配合安娜,亦步亦趋,极力挽回,屈身逢迎。编舞为 他安排了大量的地板动作,屈膝、委顿、匍匐、爬行,彷徨无依……最后看到 大势难挽,卡列宁变得深思,在盛大的假面舞会中独自躅步,冷眼旁观。盛宴 将散,人生如梦才醒。
扮演渥伦斯基的演员年轻,舞姿中规中矩,内心演绎并不多。有一场跟安娜争吵之后,喝醉了酒和他的骠骑兵队策马狂奔的群舞。编舞用椅子代替坐骑 ,几十个血气方刚的骠骑兵蹬腿踢脚,左歪右倒,狂躁不已。还有一场他站在 画架前,拿了根画笔装腔作势地描绘安娜的肖像,编舞大概是要表现纨裤子弟 的附庸风雅吧。相对来说,他是三个舞剧主角中面貌最不清的一个,以我的观 感,渥伦斯基应该是一杯加冰的伏特加,热情和冷酷兼而有之,某种来自骨子 深处的玩世不恭,俘获女人的春心如探囊取物,随之而来的是始乱终弃。他这 个角色代表了人类一种不可言说的轻浮特性──从迷恋到攫取,从厌倦再到消 沉的过程,虽然到最后他也赔上了前程,但在小说中他是始作俑者,是他点燃 了安娜的热情之火,情到纠缠处却束手无策。
也许我的解读和舞剧编导不同。我没忘记托尔斯泰是俄国人,如果俄国人跑到中国来要试着解读《红楼梦》的话,大概没几个人会听他的。
一颗钻石不管切割成什么形状都灿烂夺目,托尔斯泰的文学灵魂历久弥新,印在书页上的安娜?卡列尼娜,和呈现在舞台上的安娜?卡列尼娜同样摄人 心魂。俄国人是天生的悲观主义者,那种对人生的解读贯穿在所有文学艺术作 品中,而且演绎得淋漓尽致。
观看圣彼得堡伊夫曼芭蕾舞团的演出是一种全新的经验,除了优秀的演员、精湛的舞艺、简洁的舞台设计、匠心独运的灯光、大胆的编舞和象征主义舞 蹈语言的运用,舞剧从头到尾弥漫着悲怆的氛围,像地底暗燃的火焰。观众的 视觉和情绪被舞台上的美丽形体所俘虏,感受到极美的同时又被悲切压得透不 过气来,随着剧情的进展,人格的拷问,高潮迭起。
尼采说:悲剧是生命的最高表现形式,也是美的最高表现形式。这场演出为这句话作了深刻地阐述。
〔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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