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刻的萨特,天真的萨特
嘉 蔚
哲学门外汉的我,认识让.保尔.萨特并不是通过他的存在主义论著,而是一个剧本:《肮脏的手》。我读到它大约在1979年前後,即它问世三十 一年後的中文译本,那年我也是三十一岁。当时文革结束才三四年,虽然伤痕文学已经面市,但是深刻地揭发文革的荒诞及其本质的作品却一本也没有。这时读到萨特这一部剧作,直觉眼前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一片理性的黑暗。虽然这只是讲了一个故事,没有丝毫分析说教,却为我这个红卫兵撕下了蒙眼的布条。
写于1948年的《肮脏的手》,讲述我的父辈的故事。虽然现在手头没书,却还能记个大体情节概要。它没有明说背景,现在想来,应该是1939年苏德互不侵犯条约之时吧?在此条约签订前,共产国际属下各国共产党的头号敌人是法西斯与纳粹德国。但在德国和苏联瓜分波兰并签订友好条约之後,斯大林下令不许再与德国为敌,令当时欧洲各共产党着实尴尬,一片混乱。直至德国“背信弃义”攻打苏联,共产国际的对敌方针才再次180度转回来。
这个剧本的故事,说的便是东欧某国共产党的领袖,拒绝执行斯大林的命令去与纳粹德国言和,党内的“莫斯科派”决定暗杀自己的领袖,派遣了一位忠心耿耿的青年党员去执行这一任务。这位党员混入总部与领袖相处後,深受感召,不能下手。直到後来发生意外变故,因为他的女友兼同志爱上了领袖,他终于以此说服自己,动手打死了领袖,也算完成了党的任务,自己因此被当局判刑入狱。然而世事多变,两、三年后他出狱之时,莫斯科又重新宣布那位 领袖的路线正确,台上的新领袖立即紧跟斯大林,为了掩盖自己曾下令暗杀的内幕,再次布置党人,即主角当年的同志包括女友,去杀掉主角灭口。至此主角方大梦初醒,理想破灭万念俱灰,一脚踹开大门,迎接同党的子弹。
萨特以艺术语言讲述的这个典型国际共运悲剧,竟在我这一代长大成人时,在毛泽东的中国重演了不止一次。以至于当我读到这部与我同龄的剧本时,深 感它是萨特此时特地为我所写的。与剧中主角同样忠心耿耿而涉世未深的红卫兵们,仅在1966至1968年三年里,已在毛泽东与中央文革出尔反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中打了好几个滚,然後便像一块用旧的抹布被扔到了“广阔 天地”之中。
其实,又岂止是红卫兵这一代呢?王蒙们不也同样经历了一模一样的遭遇吗?
萨特早在我诞生那年,已经对国际共运有如此锋利的解剖与鞭鞑,实在使 我有相识恨晚之感。
然而近读贝尔纳-亨利.雷威《自由的冒险历程》,却发现同在1968 年,当我还在“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干革命”的同时,二十年前写下《肮脏的 手》的那个深刻的萨特,竟与我行进在同一队伍里!那时他走上街头,为毛主义青年左派叫卖小报,小报的标题学习中国红卫兵的文风,幼稚而极端。这样说来,他把自己降到了《肮脏的手》里那个青年杀手的水准,那个智慧的,深刻的萨特到哪儿去了?
雷威的分析一针见血:“我们的知识分子,他们总是没能够吸取足够的教 训。诚然,他们不再喜欢苏联了,他们不再相信斯大林了,但是,他们对革命 的信仰,对真实的,真正的革命,即终将横扫西方之不幸的革命的信仰却一直是毫无动摇的。现在,他们还要不停地寻找新的试验场所,新的情感的祖国,以取代过时的模式。①”
萨特于1960年访问古巴,立即为那里的青春热情所征服与陶醉,倾心 于“热带共产主义”的试验。接下来是越南,“一如既往地常备不懈地战斗,主持罗索法庭,审判美国战争罪行”。经由了古巴和越南,接下来自然便是中国。“红卫兵和文化大革命的中国,那时谁都知道真正的飓风眼今後是在中国。中国,暴风雨地区。中国,新的麦加所在地。这个中国要求我们割断历史,要改造人类。”这些知识分子象他们的初访苏联的先辈们一样,同样的上当受骗。
这种幻梦最终被事实再次击得粉碎:先是“文化大革命”真相彻底被揭露, 继而是柬埔寨的悲剧震撼世界。而此时的萨特已走向生命的终点。在他之後的法国知识分子,终于从“革命”中梦醒。“假如革命的梦想实际上是一个野蛮 的梦。”柬埔寨的意义在于:“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掌握全部机遇的革命者,不给旧秩序留下任何继续存在的希望。然而,这个化学成分纯粹的革命……产 生了两百万尸体,换种说法,它是以在戕害本国人民的技巧中创下了绝对的世 界纪录而告终的。因此,具体而言,纯粹的革命变成了纯粹的野蛮。”
善良的,轻信宣传的萨特啊!
然而,萨特依然深刻,依然永恒,凭着这样的话语:“自由成为人类斗争的工具,它意味着社会责任心”,“用行动来承担义务而不是言词。”
【注】
①《自由的冒险历程》,(法)贝尔纳-亨利.雷威著,曼玲,张敏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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