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标语和粉红乳罩
刘荒田
那是从美国还乡几天以后,我在小镇的街上,步子沉缓,走走停停,上下 顾盼。正在墟期,满街是买卖年货的乡人,一片喧嚷。和他们极端匆忙和兴奋 的姿态比起来,我特别显得怪异。还好在擦身而过的人潮中,没有一个认得我 ,要不,他怕要暗里指划:看,这外来客出了什么事?
我全心关注的,是“中华路”两旁的楼柱。或方或圆的柱子,支撑着一式 两层高的铺子,老气横秋,却整饬牢固。这儿是被“新规划”完全忽略的老区 ,铺子都建在我出生之前,如今一仍旧观。我不放过每一根柱子,一路仔细辨 认着,寻觅着。
寻觅的冲动,本来没有这般强烈的。要怪只能怪我刚才进了旧居一趟。我 家铺子,也在“中华路”上,很久没住人。父亲费老大功夫,没法把三重门上 所有的锁打开,只好央求同来的村人,到邻近店家借来钳子,扭断了其中一把 ,才推开锈结的铁门,进入散发霉味的大厅。我的童年,在这里。50年代, 我的大家庭在这里。以后的几十寒暑中,也没断过烟火,直到弟弟一家在四年 前移居海外。
本来,我的、我家的旧物,里头多得很,足够父亲和我来发思古之幽情。 阁楼上,资格最老的,是吊在梁下的一对藤篮,祖父少时当走港过埠的“巡城 马”,用来盛货物的。一个黑不溜秋的酒埕,是祖母用来浸“过山乌蛇酒”的 。楼上的五斗橱,直到“破四旧”之前,还塞满家里开文具店时剩下来的货物 :“三希堂法帖”、赵松雪、米元章、颜真卿的字迹拓片,描红簿。还有要不 是父亲就是叔父早年读过的新文艺书籍,有鲁迅的《准风月谈》(儿时老读成 “淮”字,以为说得是“淮河风月”),有周作人的小品文,李我和碧侣的色 情小说和市井说部《鬼才伦文叙》。儿时捉鱼用的戽斗、放风筝的线盒、螺陀 、作业本、书包、校徽。斑驳的木桌面上,有我用刀子刻下的“七侠五义”里 的英雄名姓。都是怀旧的钥匙,缺少了它们,回得旧地也找不回旧时。
可是,几年前,旧居遭到无可挽回的毁灭性破坏。缘由是代管铺子的亲戚 为了把它改建成什么“旅社”,把所有能搬动的家什都送进垃圾场,然后把地 下和阁楼二楼,隔成二十来间小客房,各各放上床铺。“旅社”刚开张,就被 在另一城市做事的二弟发现,它是一个变相妓院。这还了得,我家在这半个世 纪内,被清算过,斗争过,改造过,却没有无耻过,怎能容忍人家用祖产做下 流的皮肉生意?于是,宁可破财,也逼令那位为了发财不择手段的亲戚拆掉一 切间隔,把旅社关闭。
刚才,我在铺子的楼上楼下走了一圈。木楼梯摇摇欲坠,我学步之前爬上 爬下的高高梯级,狭窄得不能搁下皮鞋。阁楼矮得几乎碰着头。(哪一年的除 夕,我穿着过分阔大的新衣裳、新鞋子,在凌晨远近噼噼啪啪的爆竹声里,噔 噔下楼去,脆溜溜的童嗓高嚷:“嬷嬷,新年旺相!”正在灶前炸虾片做斋菜 的祖母,爽朗地应了声,连说“乖”,麻利地把沾满米粉的手往围裙上揩揩, 在供桌上拿了点什么,一把往我的嘴里塞进去,甜甜的,凉凉的,是一角黄片 糖……)屋顶的明瓦透下来的阳光,印在亲戚雇人铺的水泥地板上,反光又强 烈又诡异。眼前,并非空无一物,可是都极其陌生:墙旁,散着拆毁了的电插 头、电话插梢、开关;地上,零落着泥灰碎片、钉子、螺丝帽、木屑;天花板 下,半截电线晃荡着;做间隔的三合板边角料堆在阁楼一角,还有电视机的纸 盒子。这是那一场未遂阴谋的痕迹,可见那位亲戚,在我们全家的愤怒声讨下 ,撤退得何其狼狈而匆忙。
旧物,哪怕一张“公仔纸”,一颗玻璃珠,一个矿石收音机的线圈,都绝 难找到了。这是人欲横流、肉欲泛滥的“当今”,对“往昔”的斩草除根。我 伫立在临街的窗子前,对面的长街,有如一条通向幽冥的甬道,我的眼发花。 母亲走来,看看行将散架的窗框,说:“得找根铁线来捆捆,要不,什么时候 起了风,窗子跌下街,砸着人,不得了。”她不是在吩咐我,她要我干,我也 不晓得到哪去弄铁线。
趁家里人找人修理窗门的当口,我逃出来。在门口停步,迟疑:到哪里去 ?目下的小镇,与我毫无瓜葛,我无处可去,也不想去;那么,回到过去吧, 只要给我一条线索,这就是我看遍柱子的缘由——我曾经在每一根上写上大字 ,没错,丁字形街道上,排列在马路和骑楼下人行道之间的柱子上百根,根根 都留下青春印记,一如木床板上的水痕,记载着尿床的童年。
那是文革年代,对“最红最红的红太阳”的崇拜,到了“红海洋”遍布全 国时,算得登峰造极。我刚刚离开造反过两年的中学,脱下红袖章,回到小镇 当无业游民。镇领导找上我,交代一个差使:在镇中心当眼大街的所有柱子上 ,写下标语,制造红海洋。这是“塘中无鱼虾作将”,我才过二十,书法哪有 造诣?无非是在学校写大字报的日子,跟一位老师学过隶书,那是一种没有渊 源、没有品格的字体,粗疏、幼稚、苟且,张牙舞爪一如群舞“红太阳颂”的 “扎架”动作。镇领导是乞儿出身,识的字光够填写户口簿,有人包下这“头 号政治任务”,高兴还来不及,对我的本领没加挑剔。于是,我提着一桶红油 漆,扛一辆竹梯子,每天,在伙伴们下乡支援秋收冬种,劳其筋骨的时间,当 起专拿笔杆子的单干户。
柱子,预先已刷过白灰。这活,是镇里两三位受监督的“四类分子”干的 ,和我一样,没工钱可拿。该写些什么标语,领导没对我指定。也不需要,不 是从林彪所编小红书里挑的毛主席语录,就是毛泽东诗词。后者工整,字数少 ,更便于偷工减料。也偶有例外,一家铺子,住的是富农婆,领导交代,不能 写“吉利话”,要我写下“梅花欢喜满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就这样, 六十年代最后一个秋天和冬天,骑楼旁边的楼梯上,一个瘦骨嶙嶙的小青年, 佝偻着本来有点驼的细长腰身,用一管排笔或者大号羊毫,蘸上血一般淋漓的 红漆油,在柱子上写“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写“天生一个仙 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写“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写“ 四个伟大”、“三个无限”。
此前,他用墨汁写过许多大标语,贴在县城的大字报棚里。那时,他是发 热昏的过激派;这阵子却开始醒悟,对笔下的豪言壮语不但不再信奉,还悄悄 地和朋友们嘲笑它们的虚伪。可是他不能不一本正经地写,让字眼极端美好然 而杀机毕露的“思想”,花作一个个隶体简化字。张狂的大字,象火红的罂粟 花,开在无比贫瘠无比黯淡的小镇处处。他再不会热血沸腾,为劳什子“理想 ”卖命,写,不过是一种手艺,一种活计,一种逃避。如果说还有什么乐子, 那便是和他一样刚刚走出校门,暂时在镇办草席厂学艺的姑娘们在梯子下路过 ,仰头时所流露的奇妙眼神。镇里小规模的“红海洋”完成不久,他在襟上别 一朵纸扎的红花,到乡下当知青去了。
然后,是悠悠三十多春秋。故土异乡之间,辽阔的地理之海,更辽阔的光 阴之海。“红海洋”安在哉?为下乡知青送行的锣鼓所送走的,是满腔迷惘、 穿旧军装的后生;越洋波音飞机送还的,是一个白发稀疏、略为发福、穿西装 的准老头。我早已彻彻底底地与那个年代、那个主义决裂,我的心和笔无数次 忏悔、批判、否定过它,连同我陪葬的年华。可是,此时我却非要翻开重重叠 叠的岁月,要找出如今念来讽刺意味远远胜于欣赏意味的标语。
时间的流水,虽比任何涂改液高明。可是,一根年深日久的柱子,就是一 块人文“地质学”的页岩。且拿一张刮刀,耐心地把油漆分层刮开,每一层, 所标志的,是不同的年代。我炮制“红海洋”之前,柱子上已经漆了好几层标 语:“华新苏杭丝绸”、“源记海味干货”、“永益隆文具纸料”——抗战胜 利到解放初,繁荣的年代,柱子上写着商号;“供销社水产门市部”、“竹织 社”、“饮食合作店”——公私合营以后的店面,单调且毫无生气;“人民公 社好,吃饭不要钱”,“一天等于二十年”——头脑发昏的大跃进年代。此外 ,是花样翻新的标语,从“彻底、干净、全部地肃清反革命分子”到“鼓足干 劲、力争上游”到“反修放修”再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中国 社会频繁的变动、震荡,无一不能在柱子的每一层灰水和油漆中找到确切的记 载。“红海洋”之后,泛政治的中国,每次运动必有口号,口号必书于柱上: 清理阶级队伍、一打三反、批林批孔、反三洋、基本路线教育、打倒邓小平、 打倒四人帮、抓纲治国、建设四化……临时的,在柱子上刷浆糊,贴彩纸;长 久一些的,就是油漆。
我的隶书标语,在巨大无匹的民族浩劫中,不值一提,却好歹是我个人自 传的部分。不管它何等混帐,何等不堪回首,都不可改写。不可改写,却可以 寻回,不信灰水果然有覆盖一切的神通,柱子不还是旧时的柱子?须知历史都 是层层叠加,而不是革命家所断言的“先破后立”。按时间顺序编排的史料, 无论属于个人还是整体,都不会缺掉任何一个页码,问题在于你有没有钓沉索 隐的能耐。
我从儿时是“刘坤酒厂”如今是“旺发五金”的铺子前起步,一路走到尽 头,那是一家房产公司,“超值商品房,按揭大优惠”的红标语,横跨过四根 柱子。一路看下去,柱子上有:“黄群铝窗,承接加工,电话XXXXXX” 、“老军医专治梅毒”、“花柳病专家XXX”、“移民签证专家”、“红娘 热线”、“办证请找XXXX”、“影碟出血平卖”、“横岗水泥批发”、“ 许发豆腐,真空包装”、“极乐世界,享受人生,电话XXX”、“新到北妹 ,专精按摩”……都没有我的手迹:在柱子和骑楼接缝,不曾残存一横盛气凌 人的波磔;在刷子铲子够不着的边角,也没留下既锋利又笨拙的一撇。它们明 明藏在油漆和掺上蓝靛而显得惨白的灰水下面,但我无力揭开。
“世本巷”人口处,一根柱子,因为最新一层灰水太淡,七横八竖的刷印 下,每个一尺见方的宋体字“苦战三年,建设大寨县”隐隐可辨。这口号流行 于七十年代初,它所覆盖的,该是我的字迹。我的心狂跳,在柱子下端用手指 轻抠,鳞甲般的灰片纷纷落下,若干笔划渐次露出,是半个“义”字。它的上 面,无疑是“主”字,什么“主义”?“社会主义”,据此可推测,这是大跃 进年代的标语:“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它在“红海洋”之前。也就是 说,柱子这本“史书“,有这么一两页,“毛边”没裁开,把我的字所在的那 页夹在里头。然而,我不敢肯定记忆是否可靠,也许,我的字压根儿没在柱子 上出现过。
这是命定的悲剧吗?你所寻找的“旧”,未必是“刻舟求剑”中的“剑” ,也许本来就子虚乌有,你的乡愁要么把“往昔”改造、调整,要么干脆虚构 ,伪装成真实,存进记忆库。害得你万里而来,却扑了空。一旦“旧”无从寻 觅,而须加以“发明”,追踪的脚步能不停下来吗?何况,我一直不敢面对这 样的问题:找到了又怎么样?伏在柱上痛哭一番以为吊唁吗?然则,吊唁什么 ?已逝韶光呢,让我“露一手”的“红海洋”呢,还是灾难的始作俑者?
一旦觉悟到旧物之不可追,不可凭,心中反倒轻松起来。我把排排柱子抛 在身后,信步走出小镇,回村里去。父母亲要拜祭祖宗的牌位,供桌前不能缺 少我这长子。
放眼处是冬闲中的稻田,很少的几块种上头菜、油菜和椰菜,大多是犁翻 了的泥坯。我走过一片葱茏的菜地,三十来岁的男子,半蹲在垅间,一手掸着 滤嘴烟的灰,一手莳弄苗圃。该是小白菜秧子,怯生生的芽梢,舒张着无限生 机。农家特有的悠闲韵味,他正在享受着,嘴巴蠕动,是哼一支木鱼调吧?从 装束看,他不是本色的农民,这会儿无非玩票,很可能是外出打工,最近回家 过年的。
我的揣测不错,远处一个女人,挑一对粪桶,踩着田梗,翩然而来,单看 姿势,就知道她是那样地自得其乐。她向埋头间苗的男子吆呼着:“喂,可不 要把菜仔拔光,光留下草哟!”男子哈哈笑着:“就是留下草,喂你这母牛! ”女子放下粪桶,向男人走来。我在几尺开外凝视,她,30上下,圆脸,短 发,肤色黑里带红,不美,但壮硕矫健,弥满的生命力是土地化身。阳光泼满 了田畴,她不经意地把粘在光亮前额上的几缕刘海掠开。我忽然发见,女子身 上那件带碎花图案的浅黄色外衣,因为单薄,并被汗湿透了,一个粉红色乳罩 ,触目地裹在阔厚的腰身上!顿时,我全身通过微妙的电流,打了个哆嗦,呆 呆地看定这一对幸福夫妻,也没管人家在打情骂俏的间隙,会不会投来白眼。
粉红的乳罩,多么奇妙的隐喻!风呼啦啦吹来,背后的虎山上,尤加利树 的叶子一阵簌簌,仿佛一本书在翻动。那是故乡的史籍。标语的血红,乳罩的 粉红,后者是前者被稀释的结果吗?被什么稀释?眼泪还是汗水?抑或,用别 种颜色勾兑过?那又是什么?黄色的色情,还是铜色的“资本主义”?粉红色 的乳罩,也意味着性欲、性感、性诱惑,一如镇里柱子上的色情小广告。在这 般寂静空阔的田野里?也许是吧?为什么不?难道故乡的农妇,非要罩上黑色 薯莨布或者阴丹士林布做的襟衫,让木瓜似的奶子在里面晃荡?
不过,那是她和正在间苗的男人的事,我不想深究,只感到甩脱包袱的轻 松。无所皈依的乡思,终于有了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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