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的每一次转身
杨犁民
大 海
大海的力量隐藏在每一滴水珠里。无数水和水的结合,成就了大海发达的臂膀。它一挥手,便会翻江倒海;微微一用力,甚至毫不用力,就能将成百吨的鲸、上万吨的轮船轻轻托举。
海没有道路,所以海具有无限道路。海没有方向,海本身就是方向——你跟着它一直往前走,最后终会回到陆地。而惊涛骇浪就埋伏在蔚蓝的平坦里,只有星辰和内心的意志可以导航。
海是地球的心脏,河流是地球的血管。看不见的搏动,传递着海的神秘意志,让身处荒漠的一株小草全身涌动绿色血液。海风吹拂,带来了海巨大的呼吸。一朵积雨云秉承海的旨意,访问了高山和沙漠,最后又回归大海深处。
看不见的寂静海底,海推动着海,自我否定又自我鼓励。海大得看不清了自己,所以,幽深的沉寂和惊天的咆哮,也只是海微微的一声叹息,它要使出多大的力气,才能喊出它自己。
人憋慌了就想大喊一声,他的声音太小了,他可以爬到高山上去。海憋慌了海也想大喊,海的喊声只传到了海里。
浪追赶着浪,那是海自个儿在跟自个儿说话;实在忍不住寂寞的浪就变成了潮汐,一次一次地想要爬上岸来。浪追赶了千年也没有追上前面的浪,潮汐爬了千年也没有爬上高大的崖壁。
一轮明月高挂天上,十万轮明月沉于大海中央。
海的孤独就在海的宽广和辽阔里。海的边界就是孤独的边界。海太孤独,也就无所谓孤独。
海偶尔也想飞,想在空中穿行。然而,海太爱地球了,海知道离开了自己,地球就无法呼吸。所以,那么巨大的力量,海至今没有飞起来一次。它只是偶尔轻轻地转身,像是一次短暂的回忆。
海守着海,守在自己的宿命里。
鱼 群
在浩淼、幽深的海洋,鱼群是这个蔚蓝世界的星星,闪烁,跳跃,色彩绚丽,点缀着大海的单调,热烈着大海的冰冷。
像一艘飞船飞行在大海的苍茫宇宙中,一条鱼是孤独的,两条鱼更加孤独。除了鱼,鱼没有朋友。鱼的世界布满杀机。甚至连同类中的强者,也是更为弱小鱼群的敌人。身居肉食动物食物链的末端,鱼除了忍受,没有仇恨。
鱼的鳞片细小,晶莹,不堪一击,与其说是鱼的铠甲,不如说是鱼的首饰。鱼如此娇小,不仅要抵抗异族的入侵,还要承爱同类的杀戮。鱼不懂表情,没有声音,甚至连声带都没有;即使面对人类的屠刀,除了微不足道的一阵痉挛,鱼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痛苦——而事实上,就算是有声带又如何呢,人类语言、文字俱全,仍然有那么痛苦无法说出。
也许,抵抗痛苦最有力的武器,就是包容痛苦。
鱼是鱼的伙伴,鱼也是鱼的异己。鱼快乐的时候,就使劲地摆动尾鳍——舞蹈,是鱼生存的唯一意义。任何东西也阻止不了鱼对水的幻想。即使是在鱼缸的囚室中,只要有水,鱼就能将生存和舞蹈进行到底。
鱼群没有纪律,但鱼群一点也不缺少秩序。没有首领,没有规则,它们行动一致,整齐划一,即使在面对敌人的时候,也保持着惊人的统一,没有破坏集体秩序的逃兵。在鱼的字典里,没有汉奸这个词。它们的行动完全来自于一种神秘力量的指引,完全听命于内心的崇高意志。
鱼在大海久了,也想离开大海。就像人在地球久了,也想离开地球。他们制造火箭,发射卫星,驾着飞船在太空遨游。据说,飞鱼能在离水面四五米的空中飞行二三百米。对于飞鱼来说,它不仅离天堂更近了一步,也离自己的幻想更近了一步。
鱼和鱼如此相似。同一种类的鱼,只有性别和体积的差异。一些鱼死了,不着痕迹。而另一些鱼活着,就像那些曾经活着的鱼一样,毫无区别。鱼死了,它活在了活着的鱼的活着里;鱼活着,它活在了死去的鱼的怀念中。
巨 鲸
鲸是大海里唯一可以移动的山峰和岛屿。它的每次呼吸,就是一次火山喷发,把这个蔚蓝色的星球冲破了一个洞,很快又归于沉寂。
沉默的核动力潜艇,无需导弹和鱼雷。鲸庞大的身躯排开海水——只有如此庞大的心脏,才能配得上大海的辽阔胸膛。
神让最庞大的动物生活在海洋里,而安排最智慧的动物生活在陆地上。鲸为日用品提供的原料使多少人丧心病狂,最智慧的动物与最庞大的动物的较量持续至今,蚂蚁一次次地打败了大象。
一只只鲸搁浅在海滩上倒地而亡,连大海也不能将它赴死的决心阻挡--海浪喧哗,海鸟翻飞,地球在瞬间失去了重量。多少科学家试图解开鲸自杀之秘。这自然的强者,大海之王,带来关于死亡的思考,关于死亡的信仰。
鲸群转身,大海来不及痛哭,已在瞬间空荡。
水族馆
将大海缩小一万倍,大海也会显得拥挤。
那么多人,花三五十元的门票,隔着若有若无的距离来看海,看海里千奇百怪的动物;而动物们分文不花,人类的各种嘴脸就已被看得清清楚楚。
非法的拘禁,因为人类共同的喜好,被披上了合法的外衣。自由的领地被缩小了千百倍,亲情、友情、爱情,以及关于大海世界的万千幻想,被遗失在无边的噩梦里。
剥夺是剥夺者的快乐。三千种族逃不过一个种族的压迫,三千种族的仇恨集中在一个种族里。这文明的集中营,强奸了多少族群的伟大意志。
一只动物在海里死了,那只是一个来自天堂的消息;一只动物在水族馆里死了,则是一个事件(该报告馆长的得报告馆长,该报告市长的得报告市长)。
人太孤独,所以,人才残酷。
贝 壳
最是脆弱的内心,才最需要坚硬的外壳做保护。贝壳的幸福在于,身体走到哪里,家就可以跟到哪里。
如此卑微纯洁的心灵,与强大纷繁的外部世界对抗,即便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尘沙,也会玷污了这冰清玉洁的灵魂,洁白无瑕的心还来不及选择,怀抱贞操的处女,未婚而孕。
紧锁的心扉关闭着所有的屈辱。一滴泪遗落大海深处。
一生的痛苦铸就一生的荣耀和幸福,整个漫长生命孕育的珍珠,它的光芒照耀不到亡者的坟墓。贝壳被丢弃一边,这曾经上演最震撼人心的无声戏剧的舞台,因为戏剧的结束落下了最后的帷幕。
没有人知道,贝壳曾经有一颗多愁善感的心;也没有人知道,贝壳是一粒珍珠的母亲。
海 螺
海螺是海最巨大的容器,当之无愧的历史记录者。曲折的海岸线和多年前海作为茫茫群山的巍峨忠实地烙在了海螺的花纹里。
海有多古老,海螺就有多古老;海有多少沧桑,海螺就有多少沧桑。
海螺死了,是海进入了永恒,海活在了海螺的胸膛里。仔细一听,海螺里是整个大海的回声。多少惊涛骇浪在海螺曲折幽深的腹腔翻滚不息。
与生俱来的灵魂和血肉,都在用来打造怀念别人的号角,就连名字,也被烙上了主人的痕迹。整个大海的沧桑和心事都藏在海螺里。你轻轻一吹,便是大海的呜咽,大海的哭泣。
这装得下整个大海回声的胸膛,如今已装不下一粒沙子。
海螺停泊在海滩边,像一座空旷的教堂。
海 滩
一片凝固的海。被海选择,又被海排斥。
相对于海而言,海滩更神秘。它简单、唯一。无边的重复仿佛隐藏着来自另一个星球的讯息。
沙子只选择了沙子,因为沙子下面一无所有,所以,海滩才包容了无限的可能性。
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喜欢在海滩上堆砌城堡和宫殿。一张白纸,更适合于幻想的翅膀飞翔。内心的宗教,足可以掩盖近在咫尺的喧响。
沙子逃离了大海,沙子只能和沙子挤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取暖。月明之夜,当大海轻轻叹息,沙子和沙子却躲在一边窃窃私语。
一座庞大的海,就躺在海滩上,用海滩的体温温暖自己冰冷的内心。而海滩仍然宽广有余,海的边界并不是海滩的边界。
多少年来,沙子和沙子作为无数个体集合起来,使海滩作为一个整体与大海呆在一起,让航行在海上的船只找到了故乡的灯火,听到了来自海滩的呼吸。
另一种宇宙和星空(创作谈)
对于创作而言,也许经验和感性都正在逐渐变得越来越不可靠。
一个深居内陆的人,他对大海的向往几乎成为一种本能,就像对太空的幻想一样与生俱来。然而,迄今为止,能够抵达太空的地球人仍然屈指可数——对于平凡人来说,大海就是另一种宇宙和星空。唯一不同的是,对宇宙,我们依靠仰望和遐想,对大海,我们保持俯视和沉思。
我知道,我在等待一种荡涤和净化,渴望包容与博大,海是我要竭力读透的教科书。而事实上,在创作《大海的每一次转身》的时候,我没有真正见过海,这一点,连我自己都感到惊奇。当我第一次站在海的面前,我其实无话可说。那是在海南,在东山岭,在亚龙湾,在天涯海角,我真的无话可说——我又能说什么呢。这就是海:深沉得近似浅薄,掩饰着巨大的沧桑又不露沧桑的痕迹。
当我看到为我驾船的当地农人在风浪尖上谈笑自如、如履平地,我知道,我们每个人脚下都有一片海,它可能是海,也可能是平原、高山或者丘陵,仅此而已。
散文诗观:
散文诗是一条路。
当诗歌和散文遇到山石和荆棘的阻碍的时候,它就呈现出来。曲折幽深,若隐若现,没的诗歌的鲜血淋漓,也没有散文的铺存浪费。
所谓柳暗花明又一村。诗歌和散文途穷的时候,散文诗就是那个花团锦簇的村庄。
个人简历:杨犁民,男,苗族,大学文化。13岁自创文学社,学生时代曾主持过三家文学社团;16岁在省级刊物发表处女作。迄今已在《散文》《诗刊》《中国民族》《星星诗刊》《诗神》《西南军事文学》及《经济日报》《解放日报》《重庆日报》《江西日报》《云南日报》《广州日报》《重庆晚报》《北京晨报》《扬子晚报》《春城晚报》等全国各级报刊发表各类作品300余件10余万字,作品多次获奖并入选《中国年度最佳散文诗》《当代散文精品》《新散文百人百篇》等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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