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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 书
一 平

家姐来信,说她在经营服装,早晚站桩、坐禅,暇时亦读书,前一阵读老庄,甚爱,“真觉得此乃天书”。

进而又言,“书分三类,字书、世书”。“字书、即一般文字之书,这是读书的起步。世书,世事之书,为人治世之道,此书要融之于生活、社会、方能理解,懂人憧世也才能鉴别。天书,宇宙、天地、万物之法则,超乎人亦超乎社会。这是天的语言、文字、必须用心去听,去感受。”

“老庄的书是天书的一页。”

“孔子的书是天书,也是世书,用天以治世。于天,比较起来庄子更深更彻底,孔子则显得‘虚假,浮浅’。但孔子可贵之处,在于他对人世有热心,他的用心是排除人世间的乱和难,使人世有序,社会有治,知不可为而为之。”

阅信后甚慰,作人、读书到了这地步可谓明达了。而家姐向来是固拗的人,在外常盼望她的来信,除亲情之外,字行之间每每散着中国的笔墨之香。去年她寄来了几支毛笔,嘱我好好练字,说“写不好毛笔字,做不好中国人。”其心甚解,可我确没有闲暇和心意去补我少年的功课。还是说说读书吧。读书,要将书置于恰当的范围才好,这就像早、午、晚三餐不同,赴宴奔丧闲居着装亦不一。读孔子,要置之立身处世,安民治国,“人之初性本善”,这不是真理。“天地以万物为刍狗”,安有善与不善哉?但性善说是对人的相信体现了信人、爱人之信念。而善是人类结成群体和社会的基本原则,无此社会无以组合。人自然可以指责“仁爱”的虚伪,但对于一个社会“仁爱”确实比“斗争”要好。因此,对于人类及社会“仁”与“义”仍是浩然之真理,其并非能由种种具体之真实所替代。当然要以人类这一大法则求施于每一具体之事,也即愚了,人们谴责“仁义”之虚伪,可解可谅,但这毕竟是小说而非大道。

“三十而立”,“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孔子之说是功利的,而人大多是功利的,人性本然。“吾日三省吾身”,“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活着不累吗?焉有“御风而行”潇洒。但生活是如此的现实,一日不做,一日受难。当然这是说小民。道家也好,禅家也好,洒脱清静,但也得有人代他们去种地砍柴。他们的精神需要人供养,就是贾宝玉也要在富贵之乡才是。“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由天地言之,人自然是卑微一芥,此乃宇宙之大道,但用于现实却不行。中国的百姓自来知卑知微,“无灾无祸便是福”。但是寇匪来了,官衙来了,鬼子来了,水旱虫灾来了,能保命安身的并非他们,可见卑微不是好事。前些天看某君文章,说卑微多好多好,便觉得不是真话,让人踏来踏去,何好之在?逆来顺受并不可佳,说此话的人大约未必卑微。因此儒家的自强自重,中立不倚,仍是中国人现实而可靠的立身立世之道。至于我们能自立且自卫,而后看到宇宙之无穷,万事之苍渺,那是另一回事,但愿中国人均能如此。

“上德不德”,“以万物为刍狗”,由人世观之,大为残酷;但由宇宙观之,乃是真理。中国人不信神,而人生世事最终也确实不能由道德解决,况而人类也确不是宇宙之中心,其消失或存在于天地之间,不过是渺渺一物。星际即不会由于它而偏移轨道,时光也不会由它缩短或延长,连一棵树也不会在意他们,仁或义不过是空无中的空无,并不比一片草叶的颤动更有意义。人作为人而在,但最终受宇宙所支配,而人一向所说的人性,也只是宇宙运动中偶然之凑成。于是人对那最高的命运——天,也就只有服从了。这是一种消解,对人世的操作与纷争;也是接受人最终的消失和死亡。服从人努力之外的力量——绝对之自然——是东方人的智慧,它所带走的是我们内心的焦躁、恐惧和不安,它使我的在人之努力之外,对万事万物保持安宁与和谐。对于人所无力的另外世界,这种心情只使生命本身优美、和谐而充实——或说少有痛苦。我无意夸张东方人的哲学,人类的命运最终是一样的,东方、西方,或南或北,东方人的智慧不过是把人生最终的悲痛、绝望、荒诞、鲜血淋淋,借于无限之天宇化为淡淡的悲哀——以使之淡化,而放弃那种徒劳的挣扎,以至疯狂。

但人的无与无为,是限于相对于绝对之自然而用的——人处于人所无能之境。但要以之对待人世现实则是误会,或是受欺。人们说儒学虚伪,其实老庄亦虚伪,人之为人,焉能避之现实与人世,儒学放置深山是虚伪,老庄放入人世亦虚伪。稽康是放羁之人吧?“非汤武而薄周孔”。但他失命于高傲,是出于荣誉。陶潜,世外桃园,但桃园则来于拯世之思;谭嗣同杀身成仁,而他笃信佛学。老庄是大道,但不能因以治世,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以儒治世是不得已而矣,与天地宇宙相较,人世必竟是小世,唯以“小道”治之。人要真能自然而生,像兽禽于林莽,倒也好,可偏不能,人只能以“人”而生,人类只能以“人世”而在。于是即有“人”、“人世”之说,怕这也来于人受造之潜能,也即是自然之大道吧。

天书,来于天事,用于天;世书,来于人世,用于人世。人来于天,处于世,懂世知天,可谓“人”。以人世之理施于天,以天之理施于人,不是愚即是骗,固以天事读天书,以人世读世书,是读书之道。至于文学之书,即用文字去读,犯不着以大道小道求之。

再,书除可为字书,世书,天书之外,还可以另外方式分之。脑书、心书、血书、唾液书、病书、手指书、生理书,排泄物书……有的人写书用脑,有人用心,有人用血,有人亦用疾病,唾液、手指、器官……。对书不必苛求,有的书要四处去寻借,有的书则可以于手下而不睹,读脑书用脑,读心书用心,读手指写的书只可以用手指,如此等等。这是我个人的一种读书方式,有时我读书并不看其内容,看了也不记忆,只阅其作者的姿态与度量,比如读尼宋,所言对否不重要,妄语狂言亦可理解之,重要的他的书以血书之,因此他的书足以不朽,读鲁迅亦是。

文字是亦有益亦有害的事情,其险不亚于人世,是人世的另一种形态,读书似乎是清高之事,实则大不然,世事艰难,但人得活下去,于其中做事做人,读书亦是。

一九九二年 于波兹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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