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丝的爱情
羽 醇

丹尼丝不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如果残忍一些，你甚至可以说她长得丑。她有一张狭长的脸，脸上的五官构成一种凄苦的神色。肤色是一层晦暗的黑，与她惯常穿的灰黑色衣物正相映衬。一个口无遮拦的顽皮儿童，是很容易给她起出?巫婆?一类绰号来的。

但是丹尼丝说起话来的时候，倒是有一把清亮柔和的嗓音，不急不徐，条理清晰，听得出是一个聪明智性的女子。

广告公司里盛产美女，尤其是年轻美女。到了四十出头，丹尼丝这样的年纪，女性职员却纷纷消失不见了。这时候偶尔见到几个中年女子，常常是貌不出众的独身女子。想来大 多数女子，在嫁得金龟婿后，便回家相夫教子去了。而独身者别无选择，只有自给自足，意 外的收获倒是事业上小有所成。至于为什么美女多得东床快婿，而独身者多貌不出众，实在是男人们目光浅薄的无奈证明。

于是，在与丹尼丝相识之初，尚没有机会作私人交谈之前，便自动将她归到婚恋不顺的单身一族里去了。那一类的城市单身女子，很早上班很晚下班，每件项目都处理得周到仔 细，三十五岁之前的夜晚常与朋友聊天泡吧，三十五岁之后的夜晚消磨在社区中心学习法语 或意大利中世纪历史。

和丹尼丝合作的机会来的偶然，且是一个短期的小项目，开上两三次会，给客户做一个ｐｒｅｓｅｎｔａｔｉｏｎ，便是收尾了。这天在客户处做完ｐｒｅｓｅｎｔａｔｉｏｎ， 天色已晚，不必赶回公司，便搭丹尼丝的车回家。

上了车，丹尼丝转过头来问我：你会不会介意我去一个地方弯一下，我想给丈夫买点东西。我一边说著不介意，一边在心里不好意思了一下，原来丹尼丝是结了婚的。

我们去的地方叫作Ｋｒｉｓｐｙ　Ｃｒｅｍｅ，是家专营糖纳子的连锁店。那里的糖纳子出了名的松软喧腾，入口即化。门口有一盏霓虹灯，有新鲜糖纳子出炉就鲜红地亮起来。这家店起源于北卡罗莱纳州，在芝加哥地区只开得有不多几家分店。

我丈夫没有什么嗜好，吃得简单，穿得简单。如果要说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大概就是这里的糖纳子了。噢对了，还可以算上瓦格纳的音乐。所以我每次到这里来拜访客户的 时候，总会绕一点路给他买一打糖纳子回去。他是一个多么简朴，多么容易满足的人啊。丹尼丝在说著这些话的时候，脸上被一种幸福温柔的神情照亮了。那是一种恋爱中的少女提起心上人名字时的神气，因为意外地出现在一个中年妇人的脸上而使人震动。

丹尼丝溢于言表的幸福使我对这一个爱情故事好奇。但是因为与丹尼丝并不相熟，不便唐突。于是便闲闲地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丈夫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丹尼丝回答道：“你知道，他原先是在我们公司工作的呢。”看得出，丹尼丝很愿意和人分享她的幸福。由这里开始，她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我她的故事。我需要做的只是做一个好听众。

他和她曾经在一个客户组工作。那时他们都还年轻，才三十出头。他是有妻子的，而她单身。后来他离开公司去另一处工作。而她一直也没有结婚。到她四十岁的时候，所有的女朋友都成家了。有的甚至是和她们不爱的人，因为害怕孤独。但是她不愿意妥协，甚至已 经做好独身一辈子的准备。然后她又遇到了他，而那时，他已经离婚。然后，他们顺理成章地走在了一起。对她来说，他是她命中注定的伴侣，那么多年在孤独中的等待，原来就是为了这一份缘。任何人也不可能象他那样使她幸福。

他现在是一家广播电台的负责人。这家电台有个着名的婚姻介绍服务项目。参加者需要填一张很长的表格，回答从音乐爱好到理想住地等几百个问题。然后，电台将个人情况输入数据库，使用数学模型，找来匹配的方。 我们结婚以后曾经试着填了表格，你猜怎么著， 电脑从几千个候选人里把我们配在了一起！丹尼丝几乎是有一点点骄傲地说。

我不知道在丹尼丝智性的外表之下，原来是这样一个浪漫而激情的女人。现时代的女子，虽然可以自立，不必象《傲慢与偏见》中的那样，为了实际的生计考虑而下嫁柯林斯先 生，但随著年龄渐长，孤独日深，如果意志稍稍薄弱些，就很容易接受一份平庸的婚姻，因 此错失获得真正幸福的机会。更何况机遇对美貌女子的偏爱，在今时今日与简□奥斯汀的时代并没有什么不同。假如夏绿蒂如伊丽莎白那样美丽，想必不肯安心接受那样令人窒息的生活。

我喜欢丹尼丝的故事，因为这是一个不美丽的女子，经过固执的等待，而终于获得圆满结局的故事。虽然没有见过面，可是在丹尼丝的叙述中，我也开始喜欢她丈夫这个人。尤其当丹尼丝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就要到家，他让丹尼丝问问你车上的同事要不要先吃几个糖纳 子，快到晚饭的时间了，更使我觉得这是一个善良而体贴的人。我想，这大概是我见过的最 美满的一个婚姻了。

这一次谈话之后，项目结了尾，后来也没有什么和丹尼丝见面的机会。公司很大，不在同一楼层的人轻易碰不到。

是大半年之后了。初夏的一天，天气爽朗，约了另一个同事斯戴西在林肯公园附近吃午饭，顺便去看一家新开的家俱店。这是一个安静的住宅区，有一个小小的树荫浓密的广 场，广场中央有一座小小的喷泉。我们往广场边缘一家意大利店走过去的时候，斯戴西见到一个坐在室外咖啡座上的熟人。这是一个中年家庭妇女模样的人，胖胖的，有着和善的眼神。金头发里有一半是白色的了。斯戴西介绍说这是派蒂。寒喧几句，我和斯戴西就坐到店里面去了。

斯戴西一坐下来就神秘兮兮地说，你认识我们公司的丹尼丝吧？我说是。斯戴西又说，派蒂就是丹尼丝丈夫的前妻！我知道丹尼丝的丈夫曾经结过婚，所以有个前妻算不得意外。让我意外的是斯戴西诡秘的神情，仿佛在谈一桩见不得人的事。果然，从斯戴西这里，我听到了丹尼丝爱情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他们的故事在他还是有妇之夫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在公司里闹得沸沸扬扬，成为一桩ｓｃａｎｄａｌ。他不得已而辞职。然后，是漫长而痛苦的离婚。几乎所有的朋友和同事都站在他妻子一边，因为派蒂是那么善良、无辜、柔弱，把丈夫和孩子当作自己整个的世界。 事情拖了好几年，派蒂和丹尼丝都是无比耐心。一度几乎有婚姻复合的可能，但是丹尼丝到 底还是赢了。

原来如此。

隔著落地玻璃窗，派蒂在不远处的遮阳伞下，独自慢慢地啜一杯咖啡。我见过的最美满的婚姻，原来是要以牺牲另一个女人的幸福为代价的。

但是我亦没有办法鄙夷丹尼丝。也许是车中那张自内至外被柔情耀亮了的脸，曾使我深深感动。

面前的白色桌布上，银色刀叉排成平行的队列。柠檬茶握在手里是湿漉漉的冰冷。喷泉在广场中央闪著光。正午的阳光之下，世界是如此明确清晰，易于把握。明确的世界使我 们觉得安全。而在明确的世界里，是那一些飘忽不定的事物，如爱情，才构成着我们最大的诱惑和最大的恐惧，最深的快乐和最深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