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似水流年
张 越



夏日将尽的一个傍晚,一个周末的傍晚,云淡风也依然是暖融融的。

晚饭后,我一个人就着半杯没喝完的红酒在餐桌的灯下随意翻看着一本书,少有而难得的闲适,然后不经意间就读到了一首诗《故事-献给我的祖父》。那一刻似乎很安闲,没有什么事急于要完成,晚饭后的餐桌还没有清理,电视机开着,声音有点吵闹,孩子们已经从餐桌边跑开。生活的寻常声色背景之下,一切都显得安详宁静,只要你不执意想要看清每样东西下面的细微之处。

放眼望去,落地窗外的苍茫暮色已渐渐从远处空旷的草地和小树林里弥漫起来。那首诗那个情景,突然就让我想起了远在中国的家和我以为已经忘掉的一些往事 -关于我外祖母的一些往事。

我一直觉得,普通人的一生是由无数琐碎的小事串联而成的,除了时间的线索,并没有什么主要的故事情节,通常也不会有大喜大悲的高潮或结局,就如所有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其他的生命一样,自然地生长自然地消亡。虽有波折起伏,却也能够安享天年就算是有一个正常的人生了。所以,没有故事的普通人的生活,其实更能折射生命的本质。

一个女人的一生又是怎样开始的呢?少不更事的年龄,男孩女孩并没有特别的区别。一个女人的一生应该是从她懵懵懂懂情窦初开的年纪开始的,而对于多数旧式女子来说,她一生的命运与幸福可能都关系到她遇到了怎样一个男人。并不是她一定要遇到一个别人眼里的好男人,而在于她是不是有幸遇到一个能够呵护爱惜她的男人。

人们时常说,女人是花。我总觉得这个说法虽然好听但是很虚伪,因为它只适用于一部分女人。如果女人是花,那我外祖母是哪一种花呢?女人的坚韧,其实更像草。我的外祖母,在我的生命里只活了二十九年。我从出生就跟她在一起,然后我们聚聚散散,直到我离家远走,从此再也没有见到她。她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年青过,也从来不曾衰老,她好像能够超越时间与年轮,永远保持同样的面貌。



时间总是给我一种奇妙的感觉,它改变一切,最终使所有的痛苦快乐都归于平淡,不管那些感情曾经有多么强烈。我在长久地与外祖母分别之后,离家远行前回东北老家看她。那次旅行好像是让我重温童年的记忆之后好跟它作永久的告别。

汽车从大桥上穿过的时候,我想起夏天雨水不断的季节,外祖父常常会散步到河边,回来后会说,“小凌河又涨水了。”他的话里总是隐约有一种担心焦虑,好像随时会发大水冲了他的家。冬天的小凌河里没有多少水,在北风号叫的天气里结着冰。而我印象中的大桥,夏天的时候总是赶集一样的热闹。我的耳边喧嚷着东北话,离开那个小城差不多二十年,中间只回来过一次,那些口音听上去给我一种刺心的亲近与陌生相混合的感觉。一个中年女人伏在一个中年男人的怀里,撒娇一样地说,“到家了,想买啥咱就买啥,咱就买好吃的。”我暗暗吃惊于那个女人的直白,跟她实实在在的幸福感相比,又羞愧于自己对于幸福的理解的那份空洞。

汽车停在一棵大树下,树荫下有一条石凳留给等车的人休息。我下车的时候,一个年轻女子在树下等车,虽然戴着口罩,可是她露在外面的眉眼还是遮挡不住地展露着她的美丽,让我想起我妈年轻时的照片。车站对面有个冷饮店,在冬天里就如一个弃妇一样憔悴寂寞地毫无生机。树下没有外祖母的身影,可是对于我,她的身影仿佛永远都在那棵大树下。我依然记得有一年放暑假回去看她然后又从那个车站离开的时候,她怎样一双小脚一路跟我从家里走到车站。夏天酷热,她脸上流着汗,对面冷饮店里上班的小姑娘,是外祖母家邻居的孩子,她看见我们,在店里一个劲地跟我挥手,我看不懂,她只好捧着一大把冰棍穿过马路把冰棍送过来。然后很快车就来了,我在车上看着树下的外祖母,车越开越远,她的身影越来越小,可是她在那棵大树下翘首张望着一直不肯离开。

夏日的午后,尘土夹杂着热浪,混合着喧闹的蝉鸣,我似乎看到了她回家之后的冷清和寂寞。日子一天一天地重复,可盼望的事情是那么少,纵使盼来了,又转眼就过去了。所以我想,我们的日子一定不是靠盼望支撑的。盼望太少太不牢靠,撑不住一生平庸寂寞的日日夜夜。不管生活里发生了什么事,不论欢喜还是悲伤,其实最终什么都不会留下痕迹,太阳每天照常升起,炊烟仍旧会缭绕在黄昏,伴随着的,依然还有婴儿的啼哭,孩子们的欢笑,大人们的吵吵闹闹….。

外祖母不在家,她轻度中风在医院里打针。我赶到病房,她看到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问,“你怎么来了?你没说你要回来,你知道我病了吗?”然后她吵着要回家,她变得容光焕发。我说,“你别急,我会住些日子的。以后我每天来陪你打针。”然后我看见她胳膊上针头拔去后贴在针眼上的胶布,跟她说,“已经不流血了,我帮你把它揭下来吧。”她挡开我的手,笑着说,“先别揭,漏风。” 我的眼泪就这样被她的话硬是给笑着堵了回去。

年,那时已经都快过去了,但是时不时地仍然可以听到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扭秧歌的锣鼓声,像东北人豪爽热烈的性格。我陪着外祖母在医院和家之间穿梭,中国年的味道,在铿铿锵锵的锣鼓声里显得特别的浓烈,特别的不甘寂寞。医院里有时会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外面的秧歌似乎又扭得格外红火,如同两个世界,谁也不能了解谁的快乐,谁也不能诉说谁的苦恼。我被这两种极端对立的气氛迷惑着,忍不住写了一封信给我的好朋友,“这里很冷,在医院死亡的阴影里听外面一派无知无辜的热烈喜庆,发现生死其实离得如此之近,可是又如此之远,远到没有对话的可能。”



虽然总要分别,但短暂的团聚依然令人欣喜。外祖母特别的高兴,不去医院的时候,我们就坐在热炕上说话,有时我帮她洗头。她问我,“你们宿舍那个四川的小胖子还给你写信吗?” 我说,“你还记得她呀?”我上大学时,外祖母跟我们住在一起,我的那几个朋友,她见过的就都记得住。我说,“不光写信,我几个月前去成都还见了她呢。”她又问,“你一个人坐火车去的?”我点点头。她夸奖我似地说,“还挺能耐!”好像我还是当年那个没长大的小女孩。我没出息地说,“我一个人坐火车,快吓死了。”舅妈看见我们又说又笑,就过来凑趣,她剪一个电视剧《渴望》里惠芳式的头,感觉自己特别时髦。外祖母看见她,就说,“邻居肖老师家刚送来一些黄米面,你做点年糕给你外甥女吃。”舅妈听了,大大咧咧地说,“那么麻烦,现在谁还吃那个玩意儿。”看外祖母不说话,她又说,“咱们包饺子吧。”外祖母白她一眼,“你包的那个饺子,大的要两个人抬。”

东北的冬天,彻骨的寒冷,玻璃窗上结着冰花,火炕的热度,从炕头到炕梢渐渐降低。炕梢上放着一个又矮又长的柜子,东北人叫炕琴。坚实的木质,漆着深色的油漆,柜门上雕着花,像是一件家传的古董。我跟外祖母睡在一起,就象小时候,只是她已经老了。半夜,因为湿疹,她有时会不停地挠痒,睡睡醒醒,总也睡不踏实。我在黑暗里听着她时重时轻的呼吸,有时她的呼吸太轻我听不到,就无端地紧张。我想起小时候生病,半夜她从热被窝里起来,先摇醒我,轻声说,“醒醒,吃药了。”然后到厨房把药片压碎掺上一点白糖,再用温水调成液体才端给我吃,而我总是在屋子里跟她大声喊,“多放点儿糖!”

不管有多留恋有多么不放心,我总是要走的。我已经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像个影子一样吊在外祖母的身前身后。成长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对自由不断地放弃和重新获得的过程。年幼时我们无助,好像什么也做不了,可是有不担负一切责任的自由,年纪渐长,在获得了更多的行动自由的同时,却又要被其他的责任义务所捆绑。

离别的前一晚,我躺在土炕上,外祖母在昏黄的灯晕里打开大木箱一遍一遍地翻找东西。她的箱子里空空荡荡的,除了几件旧衣服旧家藏,就是几条旧被单,但是却上着锁。我大学毕业后,把第一个月的工资给了她,又买了毛线,说要给她织一件毛衣。我根本就不怎么会织毛衣,但是一时冲动就买了毛线。毛线买来放在一边,我忘了可是外祖母记得。隔了些日子她问我,“你要给我打毛衣也不量量尺寸?”其实我妈打毛衣又漂亮又快,她给我外祖母打了好多件毛衣,但是外祖母却很在意我要打的那一件。那件毛衣也锁在她的箱子里。

她在箱子里翻了又翻,脸上露出疑惑。我问,“你要找什么?”她说,“我的那条新单子没了。” 人老了有时会犯糊涂,我说,“你记得是放在那个箱子里的吗?”她说,“我就是放在这个箱子里的。”然后她怨愤地说,“一定是秀英趁我在医院的时候给拿走了。”秀英是我小舅妈,按我外祖父的话来说,是那种本不风流却自命风流的人。她是那种市井人家出来的小女儿,凡事喜欢沾点小便宜。外祖母屋里有了什么她喜欢的东西,她总会想个理由过几天搬到自己屋子里去。外祖母虽然也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但是她很自尊,又喜欢接济别人,对她小儿媳妇的这一点就特别看不上眼。我说,“已经很晚了,你反正也不急用那条单子,先睡觉吧,以后再买一条。”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那条单子,她的箱子里装的都是老旧的东西,几个古董模样的翡翠耳环,一个玉簪子,我织给她的并不合身的毛衣,甚至还留着一条我小时候用过的薄薄的小花被。她的箱子里没有特别实用的东西,那里其实储藏的都是过往生活的记忆。

她把她的记忆不时地在某个下午拿出来晾一晾,凝神坐在土炕上,眼神会渐渐变得遥远而迷茫起来。有时手里摩挲着那个年轻时戴过的玉簪子,那簪子她也许这一生就没戴过几次,但是她戴着的时候,却正是满头青丝,面若桃花。有时她也会把小花被铺在炕上,用手抚平某个褶皱的被角,回想出嫁的女儿带着外孙女从医院里回到这个家的那一刻。她一个人对着旧物在午后安静的光线里回到从前的日子,那些有过的欣喜,悲伤,寂寞,怨恨其实都无处诉说,没办法跟我外祖父说,也没办法跟孩子们说。外祖父生活在另一个精神世界里,他可以跟你谈历史论时事,但是对于世俗的人情世故,却有着不近人情的冷漠。外祖父除了回家吃饭,时不时不顺心发发脾气,根本不跟她说什么,孩子们对她好,可是他们各忙各的,小时候五个孩子一起忙着玩,忙上学,大的帮着照顾小的,长大了偷偷给她塞钱,跟她说说衣食起居,但是没人想到过这么一个无欲无求的老太太还会有什么更多的需要。她就像家里一件必不可少的家具,有的时候觉得很正常,没事正眼也不会多打量它一下,它反正总是在同样的时间出现在同样的地方,等到没有了,才会感觉到缺失的那份空荡凄凉。她好像也习惯了这样独自对着旧物想想流水一样逝去的岁月,偶尔安安静静地消磨掉一两个无事可做的下午。然后,平静的将东西收回到箱子里,仔细上了锁,在家里人回来之前挪动着两只缠过的小脚继续洗衣做饭。

外祖母终于放弃了一定要找到那条被单的念头。她锁着眉头熄灯上炕。月光透过一格一格的窗玻璃照进来,好像外面有多寒冷月色就有多寒冷。我在黑暗里跟她说,“就是一条单子,你不要再找了,我再给你买一条。”然后我转过身,泪水堵也堵不住地流下来。那一夜,她在灯下翻箱倒柜找被单的情景像是有意要刻进我大脑一样,一遍一遍地反复在我眼前出现,而泪水又拼命想冲刷掉这些影像,她就是这样把有点衰弱有点无助的最后一个形象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离别从来都不是轻松的。我走的时候,外祖母已经不能像以前一样送我到车站。她站在院门前朝着大路的尽头张望。她的一生好像习惯了这样的张望,并不特别的悲伤,虽然我们都知道这一别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或者还能不能见面。她的健康状况不好,而我又走得太远。我还记得小时候,她拿着我妈妈的信,四处找人帮她念,因为若是将信给了外祖父,他看过就会丢在一边,想起来的时候轻描淡写地告诉她,没什么事。那么,我写给她的那些信,都是谁念给她听的呢?

“如今他已经长眠于地下,
盛殓他骨灰的那只黑胡桃木盒子
已经像一只收音机连同电波
消失在泥土的深处。如今

那些故事裹上一层硬封套,
就像标本,完整而精美,排列在书架上;
我偶然地逗留,吹掸去灰尘,
在其中默默地浏览,寻觅,
….。”

而像外祖母这样一本平淡无奇的书,我其实从来没有仔细读过她。年幼时根本不会想到去读,年轻时又觉得太平淡乏味,人到中年再想起来,突然就读出了乏味后面的辛酸。

没有了外祖母,我不再回去看望我童年住过的地方。那个地方已经不再有人等着我。但是,我偶尔也会想到什么时候能再回去看看,冬天里风会怎样凛冽地吹?小凌河上的大桥是不是依然热闹如初?那几间旧屋现在是不是早已经变了模样?其实不仅是当年的景物,很多的东西都已经改变了。改变来得太快,面对如此多新的诱惑,谁还会去想那些旧事保存那些旧物?

我和我的外祖母,两个时代的女人。她一生劳碌,平淡,寂寞,可是我很少见她哀怨过,她是温暖宽厚耐心的,她生活在世俗人情的温暖里。不管生活中有过多少大大小小的烦恼,有过多少泪水,但是如果她的面容总是和善慈祥,心里必定不会有太多怨恨。是什么支撑了她的一生?天性的善良?乐天知命的性格?亲人朋友之间温暖的感情?还是隐忍谦让的美德?或者,她根本就是满足快乐的,除了没有得到一个女人所期盼的爱情。但是,爱情虽然重要,却并不能代替生活里其他的重要内容。她的那些辛酸不如意,不过是我用我的眼光所读出来的,与她的内心可能并没有什么关系。

而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们,好像已经被生活折磨得一点耐心都没有了,脆弱的不堪一击。更年轻的一代,对婚姻和儿女更是早已经不耐烦,那些本来可以让生活变得真实有份量的东西,如今好像都是沉重的负担,自由的枷锁。究竟是我们对生活的期待太高太贪婪?还是我们的生命离土地已经越来越远以致失去了它所需要的养份?我生活的世界好像比我外祖母的世界精彩很多,我读过很多她根本不知道的书。可是,我没有她那种生活的热情和韧性,我会在秋天到来的时候只看到落叶而不是收获,然后突然消沉地感到生命的脆弱和没有意义。可是当我沉静下来对照她那些朴素的生活信条,我那些由书本上得来的生活观念常常又显得幼稚可笑。

生命如同流水,绵绵不绝,日日常新。带来春天喜悦的,并不是花,而是遍布大地的青草。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