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以咖啡的名义
赵 川

在上海喝着咖啡，咖啡提供的味觉和水汽，可以瞬间让一个中国人以西方的趣味，去接近和感受周围世界。或者这种神奇瞬间的到来，也可以发生在中国其它地方，但只有在上海，才与那里的人情物景默契，并可能在梧桐绿影的摇曳下，在昏黄暗哑的洋楼里，令那样的瞬间拉长，绵延下去。

咖啡是舶来品，上海也几近如此。如果回到明朝天启年间，徐光启才把意大利传教士带入，咖啡不过是番人苦涩的茶汤。但不算太长的几百年后，中国，上海，都已是另一番光景。

上 海绝不会是一座茶的城市，也不会是啤酒或二锅头的。但上海，该可以算是一座咖啡的城市。一个喝咖啡的人，比一个喝茶或喝酒的人，会更有上海的质感。几年前 我在澳洲，跟一个熟识的开咖啡馆的意大利人说，去上海开吧，那里的咖啡能卖这儿四倍价钱。那人疑惑：上海人真就这么爱咖啡？

我想，在现实 里，答案是也不是。先说不是，真正像欧洲人那样，将喝咖啡纳入日常饮食习惯，不喝就会觉得浑身毛孔堵塞的，似乎还不构成人口主流。一次台湾有朋友来，慕名 上海的咖啡馆，但她只上午有空。我们坐了出租车转悠，上午十一点多的光景，除了哪里都有的“星巴克”，我们在那几家上海小有名气的咖啡馆前，竟连全都吃了 闭门羹。上海人喝咖啡不是“日常”，而是“消闲”。但上海人爱咖啡又是事实。一座将西方殖民历史，记忆作辉煌时刻的城市，接近西方式的，那怕是买办式的生 活，都会在潜意识里受到尊崇。咖啡比西式大餐、别墅和汽车来的平民化，容易接近。上海人或许确是将喝咖啡，看作较为自在的中产阶级生活的像征。咖啡成了幻 想的源头。恋爱约会的年轻人，要喝起咖啡，然后才能从彼此的目光里，找到共同里想的密码，一起去想象未来。

我的一个朋友，小学没毕业就闹 文革了，然后是插队，回城，进厂，结婚，下岗，又重谋出路。他的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草根得不能再草根。但他对咖啡却有讲究。他有研磨咖啡豆的机器，专煮咖 啡的壶，用的是在美国的侄女给他捎来的巴西咖啡豆。他当然不泡咖啡馆，也不常喝咖啡，但喝起来就非得讲究。他的要求说出来也简单，一定得香。他喝咖啡，绝 不是法国人意大利人，街边家常便饭那样。他是要那香气一熏，灵魂出窍。因为浓香的咖啡冲进喉头的一刻，种种不现实的，就都成了现实。

有一 天在上海铜仁路上的“美侬”歇脚。邻座有个中年人在说咖啡。关于什么多一点，什么少一点，哪里的时间再长一点。我搞不清楚。只记得最后他说，就差那么一点 点，咖啡的味道就都不一样了，不信你回去试试。关于咖啡，上海人有娇情的一面。这涉及到这座城市的身份和上海人自己的身份。在这个国家，海派或洋派的地 位，你得让给上海。这项专利对他们很重要。喝咖啡是件小事，但小中见大，气质问题却马虎不得。

沪语里用“吃”来说“喝”。要解释上海的氛 围，似乎也很难绕过“吃咖啡”这种细节。况且，绕过咖啡，哪里来的情调。情调是另一个上海情结。咖啡、情调和上海，被牵连到一起已不是一朝一日。情调这两 个字，二十来年前还是朴素的年代，在这座城市里已想遮也遮不住。到现在就泛滥成灾了。

上海人的情调是什么？那年老父出国，在外玩累了，带 他进一家咖啡馆小坐。那是间敞亮而又装饰朴实的地方。老父说这么亮，哪里有情调，没有情调的咖啡馆算什么咖啡馆。情调是委婉的东西，不能直接，不能亮堂， 得有那么点端起的架子，又暧昧着。情调是必须有些做作的，所以关系到光线、声音和气味，更重要的是展现一种貌似西洋的态度。你一洋气，就有三分情调了。而 咖啡，为这种精神潜越提供了可能。

所以为喝家斥之以鼻的雀巢咖啡，在上海也照样红极一时。雀巢是八十年代中的精贵商品，是生活水平的座 标。这时我家架上的那瓶是真用来待客的。不像更早期的一罐国产咖啡，作为人情，由别人那里流通来我家，搁了一阵，又作为人情，流通去别家。架上的雀巢咖啡 是可以开来喝的。有一阵子，瓶里的咖啡下降过快，老父问，最近你的女同学来过不少呀？对，作为一个上海人，我怎么能免俗，有人来总得讲究点气氛。

上海人爱煞咖啡。或有那么几个是真讲究的。但多数，只是为了不失虚拟的身份，渐渐喝惯了那口浑汤。这就是为什么当年雀巢咖啡待客可以提高身价，以及现在不懂喝咖啡的美国人，也照样可以卖咖啡给我们。“星巴克”这种美式咖啡生意红火，上海人坐在连锁店里竟也觉得有情调。

咖 啡在上海被狠狠地浪漫化了。就像上海自身，在外部也日益被浪漫化。作为一个上海长大的上海人，咖啡对我意味了什么？小时候上街，在四川北路上，食品店将用 过一回的咖啡渣堆在脸盆里，放在店门口，插上牌子便宜出售。在物质不富裕的时代，咖啡却香飘满街。后来住国外，一天几杯咖啡，就像我们机关里泡茶，咖啡是 市井中最便宜不过的东西，用来提提神，仅此而已。回到上海，咖啡被宣扬得天花乱坠，有了无数附加的价值。咖啡太贵了。或者，上海人的咖啡，从来就不是咖啡 那么样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