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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克尔:陨星最后的金色(一)
北岛



给孩子埃利斯

埃利斯,当乌鸫在幽林呼唤,
那是你的灭顶之灾。
你的嘴唇饮蓝色岩泉的清凉。

当你的额头悄悄流血
别管远古的传说
和鸟飞的晦涩含义。

而你轻步走进黑夜,
那里挂满紫葡萄,
你在蓝色中把手臂挥得更美。

一片荆丛沙沙响,
那有你如月的眼睛。
噢埃利斯,你死了多久。

你的身体是风信子,
一个和尚把蜡白指头浸入其中。
我们的沉默是黑色洞穴。

有时从中走出只温顺的野兽
慢慢垂下沉重的眼睑。
黑色露水滴向你的太阳穴,

是陨星最后的金色。

这首诗是以绿原的译本为主,张枣的译本为辅,并参照英译本拼凑成的。翻译与创作的区别在于,创作是单干户,自给自足,一旦成书就算盖棺论定了;而翻译是合作社,靠的是不同译本的参照互补,前赴后继,而永无终结之日。绿原和张枣都是诗人又精通德文,在《给孩子埃利斯》的翻译上各有千秋,基本反映了他们各自在写作中的追求。绿译朴实干净,但有时略显粗糙,甚至有明显错误,比如把“乌鸫”译成“乌鸦”,把“眼睑”译成“棺盖”;张译更有诗意,他甚至在翻译中寻找中国古诗的神韵,但有时过于咬文嚼字而显得拗口。比如“你在蓝色中把手臂挥得更美”这句,被他译成“你的双臂摇步有致,融入蓝色”。翻译理论众多,各执一词。依我看,千头万绪关键一条,是要尽力保持语言的直接性与对应性,避免添加物。挥舞手臂就是挥舞手臂,而不是“双臂摇步有致”。

先来看看这首诗的色彩:黑夜、蓝色岩泉、紫葡萄、蜡白指头、黑色洞穴、黑色露水、陨星最后的金色。基本色调是冷色,只在结尾处添上一点金色。其整体效果很象一幅表现主义油画。再来看和身体有关的部分:嘴唇、额头、轻步、手臂、眼睛、指头、眼睑、太阳穴。它们暗示厄运,暗示孩子与自然融合的灵魂无所不在,漫游天地间。

开篇即不祥之兆,为全诗定音:“埃利斯,当乌鸫在幽林呼唤,/那是你的灭顶之灾。”紧接着是一组凄美意象:饮蓝色岩泉的清凉的嘴唇,悄悄流血的额头,走进黑夜的轻步,在蓝色中挥得更美的手臂。沙沙作响的荆丛是特拉克尔诗中常用的意象,让人联想到《圣经》典故,即摩西在燃烧荆丛中得到神示。而荆丛与埃利斯如月的眼睛并置,显然带有某种宗教意味。

“噢埃利斯,你死了多久”。直到此处,我们才知道埃利斯已经死了,前面种种不祥之兆终于得到证实。在众多奇特的意象之上,用如此平实的口语点穿真相,令人惊悚。这一句是转折点,把全诗一分为二。第一部分是埃利斯所代表那个纯洁的世界,而第二部分是失去的乐园。第五段以“你的身体是风信子”开端,标志着埃利斯的世界和我们的距离。而和尚与温顺的野兽,蜡白指头与沉重的眼睑有互文关系,暗示超度亡灵及生死大限。黑色洞穴指的是虚无,“有时从中走出只温顺的野兽/慢慢垂下沉重的眼睑”,野兽指的是死亡。滴落到埃利斯太阳穴的黑色露水,是陨星最后的金色。陨星代表着分崩离析的世界。

特拉克尔的诗歌,往往是由两组意象组成的。一组是美好或正面的,一组是邪恶或负面的。这两种意象互相入侵,在纠葛盘缠中构成平衡。比如,金色的正与陨星及最后的负,相生相克,互为因果。

埃利斯这名字来自17世纪瑞典的一个青年矿工,他结婚那天掉进矿井而死,很多年后他的尸体保存完好,而新娘变成了干瘪的老太婆。在特拉克尔之前,不少德国作家都涉猎过这个题材。特拉克尔还写了另一首诗《埃利斯》。如果说《给孩子埃利斯》写的是对一个纯洁世界的召唤的话,那么《埃利斯》则是关于这个世界的崩溃与荒凉。在这两首诗中,他用不同方式处理相似意象,例如,《埃利斯》正是在《给孩子埃利斯》结束的地方开始的:“完整是这金色日子的寂静/在老橡树下/你,埃利斯,以圆眼睛的安息出现”(“一只蓝色野兽/在荆丛中悄悄流血”、“蓝鸽子/从埃利斯水晶的额头/夜饮淌下的冰汗”。

这两首诗中的意象显然有互文关系。在新批评派看来,每首诗的文本是一个完整自足的客体,因而对文本的阅读是封闭的。这就是新批评派的局限。其实,一个诗人的作品是开放的,不同的诗作之间彼此呼应。这种现象也反映在不同诗人的作品中。这就是新批评派衰微而结构主义兴起的重要起因。

每年一度的柏林国际文学节有个项目,请每个应邀的作家挑选任何时代任何语言的三首诗,汇编成书。我和用俄文写作的楚瓦士诗人杰南迪·艾基(Gennady Aygi)不约而同都选了这首诗。可以肯定的是,中文或英文的特拉克尔,与俄文或楚瓦士文的特拉克尔难以重合,但其诗意显然超越了语言边界得以保留下来,成为人类的共同财富。



1914年4月末的一个晚上,在贝尔格莱德的一家小咖啡馆,几个年轻人围坐在一张小桌旁,默默传递着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消息:奥匈帝国皇储斐迪南大公和夫人将于同年6月28日到萨拉热窝访问。其中有个名叫普林奇普(Gavrilo Princip)的19岁塞尔维亚大学生,因患肺结核而脸色苍白。他们属于一个激进的秘密团体“年轻的波斯尼亚人”。在摇曳的煤油灯下,他们神情激动,甘愿为他们祖国从奥匈帝国的占领下解放出来而献出生命。

策划这一刺杀行动的是塞尔维亚民族主义者组织、黑手党的首领迪米特里耶维奇(Dicmitrijevic),他也是塞尔维亚军事情报部门的头子。他有暗杀天才,曾于1903年策划暗杀了塞尔维亚的国王和王后。他行动诡秘阴险,对成员约束极严。这回他挑选了三个患肺结核的富于理想主义的年轻人,因为他们会更不吝惜生命。1914年6月初,他把普林奇普和两个同伙送过国境,进入波斯尼亚。他们每人身上带着手枪和手榴弹,还有一小瓶氰化物。他们在萨拉热窝和其他密谋者会合。

统治近千年的哈布斯堡王朝经历了奥匈帝国的鼎盛时期,进入二十世纪已是危机四伏,气息奄奄了,虽然老皇帝的长寿造成一种长治久安的假象。暗杀和革命的恐怖主义风靡一时,那似乎是爱国青年解决重大问题的灵丹妙药。

1914年6月28日上午,奥匈帝国皇储斐迪南大公和夫人索菲亚乘火车抵达萨拉热窝。作为奥地利军队总监,他是应波斯尼亚殖民总督的邀请来视察军事演习的。而6月28日是东正教的节日,塞尔维亚人为1389年他们被奥斯曼帝国及土耳其人打败而默哀,并悼念他们的民族英雄。为什么斐迪南会选中这样一个日子到帝国最具反抗性的省份来?更何况他当时已得到有关刺杀可能性的警告。

当斐迪南夫妇登上豪华轿车前往市政厅时,他俩似乎心情很好。车队刚出发不久,暗杀小组就向他们投掷手榴弹,司机及时闪避并加快车速,手榴弹落在后面轿车轮子下,造成多人受伤,包括两个随行官员。车队继续向市政厅开去。

在欢迎仪式上,萨拉热窝市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讲稿,念道:“值此殿下访问之际,我们心中充满欢乐,这是殿下给予我们首都的最大荣誉……”斐迪南大公愤然打断他的讲话:“你有什么好说的?我来萨拉热窝访问,居然有人向我扔炸弹。真是无礼!”

欢迎仪式后,斐迪南要去市立医院看望伤员。总督决定让车队改变路线,避开市中心,但一时疏忽,忘记把这一决定告诉司机了。途中,当与斐迪南同车的总督发现汽车仍按原路,马上命令司机掉头。正好普林奇普坐在街角的咖啡馆,他正为同伴刺杀的失败及自己的不利位置而懊恼。历史,让总督的疏忽和普林奇普的运气拼在一起。他大步走过去,从外套口袋抽出勃郎宁手枪,离那辆敞蓬轿车仅三步之遥。第一颗子弹射穿索菲亚的腹部,另一颗击中斐迪南胸口。然后他掉转枪口对着自己,被一个旁观者夺下。军官们赶来,用刀背把他抽得皮开肉绽,押往警察局。八个同案犯被送上法庭,但由于普林奇普不到被处死的法定年龄,被判20年监禁。1918年4月28日,普林奇普因肺结核死于狱中。他用于行刺的是一把1910年制造0.32口径的半自动勃朗宁手枪。

这枪声改变了人类历史:一个月后,奥匈帝国向塞尔维亚宣战,引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到1918年底结束时共有860万军人和650平民死亡,欧洲几乎损耗了最优秀的一代,包括奥地利青年诗人特拉克尔。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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