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越南
扫舍
旱季的时候,一个中国女人和一个法国男人去了越南。他们同行,又怀着各自不同的期待。
河内的声音
站在河内饭店的前台,中国女人告诉那个有着温和笑容的中年男子:中国大使馆的戚先生已帮我们订好了饭店。 那个男子有和中国女人同样的漆黑的头发和眼,饭店里有她熟悉的中国的气息,她不由自主地对他说中文,男子笑容下却是一片茫然。
WEII,她只得用英文重复。
男子开始工作。他注意到了女人旁边的法国人,然后,流利的法语就脱口而出。
法国男人笑了,是不加掩饰的得意和骄傲。这个国家漫长的法国殖民背景就在那一瞬间凸现了。
在中国女人的眼里,河内是熟识而陌生的。在机场的出口旁,有一个十米见方的免税商店。除了大量的酒,就是那些简单陈旧的商品,包括最普通的电饭锅。这种经济贫瘠的气味,她仍记忆犹新,那是她的少年和青年时代的气味。公路两旁是大片的稻田,安静的绿,原始的耕作状态,有带着尖顶斗笠的农人在绿影水光中起伏。和中国不同的只是还没有公路旁那些丑陋粗劣的建筑和广告。她想起以前常用的一个词:唇齿相依,想起很久以前流行的一首歌:越南中国,山连山,水连水,胡志明,毛泽东。
在法国男人的眼里,河内也是熟识而陌生的。狭窄的街道被两旁高耸的积木一样的房子夹击着,绿色的法式木格窗,半圆的铁花阳台上开满了热带艳丽的花朵,颓败陈旧的墙面上烙着时光流逝的痕迹,却依然在炙热的阳光中用他倍感亲切的杏黄色,埃及蓝重温着地中海的记忆。细密的竹帘下有压碎的光影,吊扇不停的转动着,热风中夹着烘烤羊角面包的黄油味,还有越南咖啡浓郁的苦香。苗条的越南女子长发沉沉的黑着,肩上的扁担挑着新鲜的水果沿街叫买,蔬菜市场弥漫着复杂的味道,他的心中涌上绵长的惆怅:这就是印度之那了。
在河内的时间大部分是在行走,无目的无终点的行走。从来没见过这么喧嚣的城市,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摩托车,汹涌而至,呼啸而去,如浪潮一般从不间断。马达的轰鸣声铺天盖地,那是河内的声音。身在其中,如同置身于大海环抱的小岛,有些恍惚和晕旋。所有的生活都在街边,低矮的桌凳,低矮的小煤球炉支在路边,就是一家人的餐室,有孩子笑着尖叫着从身边跑过,大人们泰然自若的喝着浓烈的越南茶,抽着烟,观望着满街游荡的旅行者。在过去的历史中,有那么多的异族人带给他们殖民和战争的痛苦,他们由此而有了坚强的意志,象枣核,包裹在沉静隐忍的外表里。
旧城中心的东川市场是密密麻麻目不暇接的店铺,简陋的家庭式的店铺,给了中国女人莫名的感动。她看见了白铁皮敲出来的热水桶,丧事用品店里的棺材,破旧而色彩斑斓的中国寺庙,塑料制品,过了时的衣服鞋帽,麻绳,鸡毛箪,当地的糖果糕点。。。。。。真的没什么可买的,这些泛滥的物质里透出来的仍然是经济窘迫的气息,可中国女人却极喜欢。许多次当她走进店铺时,被人误认为越南女子。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在发达国家旅行时被误认为日本人时的不甘不愿,她享受这种认同,她的心开始变得安静和柔软。中午时分,她坐在一条食街的矮凳上吃鸡肉米粉,同桌的男孩看着她,犹豫了一下,打着手势教她往汤里放切碎的油条和新鲜的柠檬汁。男孩子清瘦,有越南人特有的那种很深的双眼帘,漆黑深郁,是梁朝伟的神情。中国女人突然觉得,这也是河内的神情。
和中国女人一样,法国男人坐在嘈杂的食街的另一个摊位上吃一碗炒饭,一份白切鸡配了酸甜的汁。桌凳实在太矮,他的长腿难受的绻着,有过往的人蹭着他的身体而去。三轮车的叮咚声响起,一队西方的游客坐在高高的车座里从面前过去,他们白的肤色被热带的阳光烤成新鲜牛肉的粉红,看上去有些可笑。他感到一丝难为情,这绝不是他对越南的情感,那种高高在上的猎奇。他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越南他有一种情不自禁的热爱,贫困,噪音,污染,炎热都不能改变这种爱。街边的一个杂货铺里有一个年轻的欧洲男人正在买烟,他有短的头发,圆领汗衫和短裤下是结实的晒成褐色的身体,手里有一个装满水果的纸袋。然后,他穿过马路,从容的离去,那种从容是回家的表情。法国男人看着他,好象是自己的幻影。他突然意识到对越南的爱和包容,是对一个离家的孩子的爱和包容,是法国人解不开的印度之那情结。
买了水上木偶的演出票,离演出还有一点时间,他们就坐在还剑湖旁边的咖啡厅里等待着。法国男人叫了一杯爱尔兰咖啡,中国女人要了一客冰激淋。在这个装修豪华的咖啡厅里,客人大多是旅游的白人,看报,聊天,发呆。对中国女人来说,这场景只不过是河内的一个舞台,一个布景,这样的醉生梦死是河内的盛装演出,就象被称为世界一绝的水上木偶,那大红的舞台和尖锐哀怨的吟唱,都在为来自远方的西方人造梦,就象在她自己的国家也有这样的盛装出演,她深知绚丽之下深藏的苦难,忍耐,还有善良,那是只属于东方的,她感到和这个民族血脉相连,越南的哀怨也是她的哀怨,是直抵肺腑的哀怨,她为此不敢自以为是。
晚餐的时候他们按照孤独的星球(LONGLY PLANTS)旅游书的介绍在老城区找到了河内著名的CHA CA餐馆。穿过一楼狭小凌乱的办公用品商店来到二楼,是一家简朴的餐馆,3个美金一份的套餐,有新鲜的柠檬汁,炒得很脆的花生,小小的陶锅用碳火烧着,烤鱼裹着不知名的香叶有微涩的清香,滑润的米粉,是清淡的毫不张扬的美食。有老外进来,被这种简朴吓住,犹豫着不敢入坐,法国男人便起身热情的和他们打招呼。于是大家坐在一起,喝着啤酒,他们都很快乐,说着河内永不停息的噪音和空气污染,这个疯狂的城市让他们感慨而又刺激。中国女人听着,突然间有一种和西方人的疏离感,她觉得自己是一滴浮在水面上的油。她无法解释.
西贡的迷茫
早上乘飞机去西贡.中国女人和法国男人,对这个城市有着不一样的期待.中国女人记忆中的西贡,是<南方来信>的西贡,真正的悲情城市, 她的心曾为这个城市痛过,她的泪曾为这里的人流过.法国男人寻找的西贡是罗宾威廉姆司的电影里的西贡, 美丽的越南少女身穿叫做 “阿喔宰”的白色旗袍,骑着自行车摇弋而去,随风而动的裙摆充盈着东方的风韵.
邻座是一个白种男人和一个越南女子,不知为什么从登机开始就一直在争吵,更准确的说是那男子不停地指责着那女子,神情傲慢旁若无人.那清瘦的越南女子偶作辩解,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和忍耐的.目光和中国女人相逢时, 她的眼中有一种抱歉和窘迫.爱和恨,骄傲和耻辱,这些原本是对立的感情在西贡盘根错节的纠缠在一起,西贡的第一眼就是激烈和冲突的.
这是怎样的城市?SAIGON 两个音节里表达的是什么? 中国女子听到的是一种纠缠和混乱.
我们到西贡寻找什么?这个杜拉斯又爱又怨的城市,被她的文字定格成为爱情, 不管不顾的充满欲念的爱情; 这个简.芳达发表过反战宣言又被异族战领留下许多混血孤儿的城市,如今已有了麦当劳和泛滥的可口可乐; 在古芝地道和残酷的战争博物馆旁边有最柔美的服饰店,越南丝的中式衣服握在手里轻盈如水,有精致的绣花,是含蓄隐讳的性感.这个城市,与河内相比少了许多机车的轰鸣,却带来内心更多的浮燥.
还是走,不停的行走.在CHOLON行走.这是所谓的中国城---堤岸.中国女人在这里没有找到同族的归依.中国寺庙凤山寺,色彩杂乱无章,是世俗到极点的颓废.胡志明像前有香火缭绕.面容冷峻的女人在祠堂里刷锅,无所事事的男人沉默的在阳光下抽烟.一块石碑上记载了一个郭姓的中国潮安人的一生:1863—1927,以米业起家成巨富.如今这巨富之人早已是散开的尘烟,而CHOLON仍一如既往的在肮脏和潦落中挣扎.一条黑色的河散发着臭气,河边的吊脚楼一片片从垃圾中生出,中国女人在南亚的艳阳下仍感到了一丝寒意.许多的人来了又走了.中国人,法国人,美国人,许多的事发生了又结束了: 爱情,战争.只有贫困任然留在这里,展示着它的残酷和艰难.
法国男人从街边的小店买了一套西贡过去的黑白明信片,那些豪华的殖民建筑在今天成为了怀旧的道具.西贡河的西岸,是怀旧者的天堂. 1911年的CONTINENTAL HOTEL,1925年的MAJESTIC HOTEL, 仍然华美无比.百叶帘挡住了耀眼的光线,只留下碎了的浪漫的光影.长长的窄走廊,脚步从吸声的厚厚的地毯上划过,推开套房宽大的双扇柚木门,磨光了的黄铜把手的温润让他触摸到了流逝的时间.一切都只有记忆了,就象爱情. 一厢情愿的爱了,不惜代价的去争夺,在短暂的拥有后是永远的失去..西贡便成了怀念.
商业的喧嚣和泛滥已经出现在这个城市.DONG KHOI,这条充斥着外国旅行者的街道成为购物者的天堂.一个专买织锦灯的商店,大红和明黄的灯笼在夜色中亮着,一身黑衣的西贡少女穿着有珠片装饰的木屐成为这夜中的娇艳风景.旁边有买CD的作坊, 头发花白的祖母和稚气的女童沉默不语的制作粗糙的磁带.音乐泛滥,不是为了倾听,更多的是不管不顾的宣泄,越南情歌缠绵而哀怨,中国女人就在这歌声中无端的湿润了双眼, 她想这歌舞升平的繁荣说到底只不过是人间幻象,心里的空是才无边无际的
在买盗版外文书的书店里, 有一些年轻的西方人背着结实的背包在安静的喝咖啡,抽烟,读别人的生活过自己的日子.法国男人被大量的画廊和书店吸引,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名画复制.特别是法国印象派画家的作品,象批发一样得堆积着,没有艺术,只剩下廉价的商品.他更喜欢越南本土画家的一些作品.在VAN GALLERY, 他买了一幅不知名画家的油画,四个女人在模糊的背景上变形,敏感而收敛,是被压抑的欲望,暗合了他对远东的想象.付钱的时候看到那个中年画家淡然的脸,黝黑削瘦,充满了疲倦.
旅途就这样一点点地在眼前展开,两个人的旅行在沉默中继续.很少的对话,也不需要交流,所有的期待都是无结局的.经过了就背过身去, 两个人的心里留下两个不同的越南,回忆是只属于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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