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水印
沙石
水仙花在我手底下顽强地活了一个星期,终于枯死了,这又应了我姥姥那 句话:你属火命,一辈子养不活花。
姥姥的话总是对的。三四岁的时候,刚学会用筷子吃饭,我总把手握在筷 子末端,姥姥看了满面愁容,说:这孩子长大以后会远走他乡。我生在中国的 天津,长在中国的天津,现在住在美国的旧金山,这一东一西跨越了半个地球 ,可以说在这个星球上我不可能走得再远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为什么,花到我手里就死,连死不了都让我养死了。
睡房的墙上有个水留下的印迹,似乎呈浅褐色,说不清它的大小,也说不 清它的形状,因为它淡得几乎看不到,就象意识中的一个幻影。每天早晨,我 睁开眼睛,这个幻影就在眼前飘忽不定。我努力把它具体化,形像化,想象它 是树叶,羽毛,嚼过的口香糖,或者是死去的水仙花的一个瓣,好在它可塑性 很强,我想它是什么,它就像什么。
一天,水印忽然在我的眼里变成了一个女人的肚脐。这下,它开始让我烦 躁不安。
女人的肚脐并不是美在肚脐的本身,而是美在它的周边,就象国画讲究画 卷上的空白。空白可以是云,可以是雾,可以是水,可以是无边无际的浩远。 肚脐的周围是富有寓意的空白,腹如行云,腰似流水,往上是神秘的美,往下 也是神秘的美。
餐馆里的灯光很暗。她坐在靠窗户的位子,脸的一半是白的,另一半是黑 的。很多年前在中学物理课上学过,白色是所有颜色的总和,黑色则是没有任 何颜色。这听上去没有道理,不附合逻辑,但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许多事实 在不合逻辑中存在。在她站起来的一刹那,上衣的前襟撩起,露出了肚脐,我 看到了云,看到了水,想像力在神秘的雾障中漫游,她确实很美。
我不认识她,这就让美蒙上了另一层美。
买水仙花的时候不带盆,就配了一个,灌满了水,放在窗台明显的地方。 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不停板地唠叨,像是在作政治报告,又像是在声讨会 上发言,他,她,它一律遭到谴责。她始终没看水仙花一眼,也没有闻水仙花 的香味。就这样,水仙花在黄昏的灰暗中默默地开放,默默地芳香。越是黑暗 ,它就越香。
现在我生怕墙上的水印会无缘无故地消失,还无望地盼望水仙花会死而复 活。脚抬起又落下,迈出了餐馆的大门。一群人有说有笑,互相握手拥抱,每 个人都问我,怎么带着丢钱的表情?我确实感到有所失。难到我永远是火命? 水,水,我需要水。
姥姥还说过:你注定是个愁苦的人,因为你没有勇气去伤害别人。这是真 的。
车开出了老远,思想还是不能集中。对她的印象是块没有摆好的拚图。鼻 子在耳朵的位置,嘴竖立在脑门上,美丽的臀部放在胸前。其实,不完整就是 美,多一个空白就多一份想象,抽象派就是这么看这个世界的。抽象派还认为 扭曲和荒诞是美的最高形式,
严格地说,肚脐是个伤疤,是生命起源时做下的疤,是人走出母体,走进 这个世界时留下的伤痛。不过肚脐比墙上的水印更具体,更清晰,更有内涵。 一个女人是内向的还是外向的,是开放的还是保守的,是运动型的还是贪睡型 的,是吃荤的还是吃素的,都能从肚脐上看出来。肚脐还能让你看到文化的洪 流,感到现代意识的刺激。
“还有完没完了?”一个声音对我说。
〔原载《侨报》〕转自[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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