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雷
沙叶新
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出版后,一时洛阳纸贵,好评如潮,我将其中一篇书评用伊妹儿发给章诒和。2月19日,收到她的回复,说:“我是从不看书评的。因为它只能破坏我的心境。但它由你转来,就看了。谢谢!我唯一能做的,是继续讲述那些陈年旧事。”巧的是,当天,我便接到编辑部电话,请我写《往事并不如烟》的书评,这很让我为难。
我很少写书评,更不是书评家,我只是一个认真的读者。起初我是在山东出版的《老照片》上读到该书中的最早两篇,真是激动不已;当时我想,对我来说,活着的理由之一,便是因为世间还有这样的好文章可读。后来我又陆续在互联网上读到章诒和写的其他几篇,于是篇篇下载,校正错漏,统一格式,加批加注,编辑成册,发给友人,祈望甚至恳求他们阅读,与我共享阅读的愉悦。没多久,便收到诸多友人回复,皆激赏之,这才让我觉得喜欢章文并非我个人偏爱,并非自作多情,而是人同此情,这就激励我向更多的人宣传章诒和这些独立当世之雄文。不论在书信里,还是在大学演讲时,我几乎逢人便说章诒和,到处推介《往事》篇。不久,我打听到章诒和的地址和信箱,冒昧与之通信,建议她将这些文章结集出版;与此同时,我还向出版社推荐,请他们尽快与作者联系。我说,出版社能出章诒和的书,这是出版社的光荣;中国如不能出版章诒和的书,将是中国的耻辱。
我和章诒和素昧平生,至今未曾谋面,也未互通电话,真所谓未见其面,未闻其声,只有电函交驰。我们甚至还算不得朋友,我与她只是读者与作者的关系。也正因为我只是读者,我才可以率性而为,随意表达。如今编辑部对我有书评的稿约,但我尊重作者态度,不写她“从不看”的一本正经或胡说八道的书评,仍以读者面目,仅写读者来信,信笔漫谈读后感,庶几不致破坏作者的心境吧?
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是多年以来未曾出现的令人震撼又有极大美学享受的神品,虽是满腔悲愤的血泪文字,但又极具深刻的理性和明智的悟性,所以它不以泪水纵情,不以控诉释恨,而是在悲愤中道出所以,在控诉中追索原由,因而这些文字优雅的篇什,便具有文学的感染力,历史的穿透力。
以文学而论,它的文字纯熟,描写生动,细节丰富,对话精彩,塑造了史良、罗隆基、康同璧、聂绀弩、张伯驹等政治家和文化人的鲜明形象,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有些场景和情节,如史良在批判会上对罗隆基的揭发,罗隆基打成右派后在吉祥剧院的看戏,罗风仪为母亲康同璧八十寿辰所操办的舞会,陪审员朱静芳奔波于山西和北京之间对聂绀弩的营救,都令人刻骨铭心,久久难忘。作者有着深厚的文学功底,因而善于描摩人物性格;还有另一因素不可忽视,即作者的专业是戏剧,故而在文本的写作中擅长营造戏剧性的气氛和场面,使得文学散文的平台上经常暴发小型的但甚是尖锐的戏剧冲突,颇具兴味和可看性。此外,人物之间的对话包括独白也简明有力,三言两语便能触摸得出人物的“潜台词”和内心冲突,凡此种种,都显现戏剧对作者的影响。
女性是感性的,而文学最重感性;女性是细腻的,而写作也需细腻,所以女性往往是天生的好作家。男性的作品大多是创作出来的,而女性本身就是作品,天性就是文学。章诒和和她的《往事并不如烟》是不是再次证明了这点?也许她自己也深知于此,所以她几次对外宣称她不懂文学,她不是作家。她在去年8月7日给我的信中也说:“我不是作家,也不想当作家,故请?先生,千万别把我当成作家。”我想也对,她不是那种“作”出来的“家”,而是天然去雕饰的作家。
我深知我面对的《往事并不如烟》是一部饱含泪水的作品,作者自己也说,她是边写边流泪,而我却首先赞美它的文学表现力,这好像面对一个哀伤欲绝、泪流满面的人,我未曾与她同悲洒泪,反而欣赏她串串泪珠的晶莹剔透,这实在有点残忍。其实文学也是《往事并不如烟》的一大成就,一大贡献,我认定它是必传之作,必在中国散文史有一席之地,这是不可不加评说的。
中国历来就是文史不分家,史称司马迁的《史记》是“无韵之《离骚》”,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也许可以称之为“有韵之列传”,也是文史交融,词章与史实并重。
就历史而论,《往事并不如烟》更具震撼力。很多读者之所以深受感动,正是因为它道出了历史真相,将这群政治家和文化人的悲惨命运地揭示出来,以真实的史料,以鲜活的例证,证明了并非是那些正直、高洁的灵魂在有组织、有计划、有阴谋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而恰恰相反,是那些权势者有组织、有计划、有阴谋的把那些发出逆耳忠言的绠直之士打成右派份子,只不过他们把这一不可告人的阴谋又轻描淡写地说成是“阳谋”罢了。尽管官修的、钦定的以及御用者所写的民主党派史和知识分子史至今还堂而皇之摆放在图书架上,但《往事并不如烟》一出,今后他们将何以藏身?迟早将成为文字垃圾!
《往事并不如烟》还无可辨驳地证明了1957年之后,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即能够“铁肩担道义”的知识分子已不复存在。罗隆基、储安平、章伯均、史良等人和胡适一样,都是中国第一代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而可怜的罗隆基等人,也只有一代的命运,就此再无传承,因为所有的知识份子在1957年之后,都被消解了公共性和批判性,都成了驯服工具。一个只有专业型、科技型的知识分子,而没有公共性、批判性的知识分子的社会是没有人文精神的;而没有人文精神的国度,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度?放眼神州,便一目了然。
有人怀疑《往事并不如烟》的真实性,担心不是信史。我不怀疑。我相信作者的记忆。有位读者发问:作者如何得知史良在印度市场上留恋的是“一匹薄如蝉翼且用银丝绣满草叶花纹的白色衣料”?其实记忆有各种不同的品质和焦点,而女人,对样式、对色彩,尤其是对服装的样式和色彩更为敏感,是有可能得知并能记忆长久的,这并不奇怪。我和章诒和开始通信时,她来信说以前看过我在《新民晚报》上的一篇文章,她说:“一天,那上面有篇说意大利丝绸面料的文章。作者说,那料子极轻,极薄,极高级,以至于回国后,上海的裁缝都做不了,因为轻薄得用手无法控制。最后,拿到上海丝绸研究所才解决问题。因为那里刚好进口了一台意大利缝纫的机器。读罢,坐在那里直发愣,一连几个小时都在想像并琢磨那衣料,该薄成个啥样儿?再看文章作者,他叫???。”试问,有哪个读者在看了我在《新民晚报》上的那篇文章之后,隔了20年,居然还能记得那意大利极轻、极薄的面料?女人能记得,章诒和更能记得。她在同一封信中对我说:“如果我还有财产可言,那它,就是记忆了。所以,死之前,要把记忆留下。”她对她笔下的那些人、那些事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是没齿不忘的。我也曾说过,如果没有章诒和这样特殊的家庭,没有她这样浓郁的书香,没有她这样悲惨的经历,没有她这样极高的才情,没有她这样无私的诚实,没有她这样无畏的勇敢,是绝对写不出《往事并不如烟》这天下第一的好文章;但是如果没有她这样的惊人的记忆,也写不出!
有人认为1957年,章诒和尚幼,只十四、五岁,反右对她而言,只是所闻、所见之事,并非“所经之事”,难免感受有所隔膜。我以为章诒和作为天字第一号大右派章伯均的女儿,一些事情虽未所经,但父女同心,感同身受,在情感上,在感受上,是不会有什么隔膜的。更重要的是作者在文革中,曾被打成反革命,判刑10年,这漫长的非人的劳改岁月,更使得章诒和懂得反右,懂得右派,懂得当时虽未所经而所见、所闻的那些人和那些事;她自己在有形的监狱内,就更能理解父辈当年在那无形的牢笼中所受的折磨和内心的挣扎,其感受和识见实在是要超过她的父辈的。所以反右对章诒和而言,应该说是她亲历的历史。她是活的见证人。
《往事并不如烟》的出版是中国思想文化界的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它的重要意义正在于这本书的书名所昭示的:往事并不如烟。从这本书的被删改直到最近的被压制,都说明历史还会再现。
2004、3、4上海善作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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