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错位与并置中造就新视界
──读《他乡故国》*
苏 炜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这是希望的春天,也是绝望的季节……”作者在《他乡故国》的开篇扉页上引用的狄更斯《双城记》里这段著名的话,既可以视作小说的主题旋律,也可以看作书中的叙述本事(小说主人公伟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就是以《双城记》原文本开始自学英语的),甚至,更可以视为小说的基本结构方式──从书题《他乡故国》开始,这样场景分置、相互对立、逆向联系的词义、主旨、情境、情绪以至人物关系等等,就成为贯穿全书的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也成为抓住读者的阅读期待和阅读兴趣的一种叙述策略。
在我看来,王瑞的《他乡故国》有别于一般“留学生文学”或“新移民文学”的地方,正在于这样一种刻意为之的情境的错位与场景的并置──它不是一个时序性的由困苦挫折走向成功辉煌、由苦哈哈到甜丝丝的“成长故事”或“奋斗故事”;它也不是一种失落于东西文化夹缝之间的文化乡愁式的自怜自叹。 它的每一段故事都是独立的,但又互为背景;它的每一个色块都是具体的,充满斑斓可触的细节却又并非“零度进入”的繁琐写实。正是在“他乡与故国”“他乡成故国”“故国变他乡”的强烈对立和对比中,由生命场景的切割感,带出时代的裂变和世态的荒诞;在时空交错的人性冲撞和场景交织中,生发出一种迂回深挚的世变之思和沧桑之叹。
我喜欢此书叙述中那种跳跃的色块感和节奏感。如果要寻找此书的叙述主干,或者可以这么说:这是一个中国男人与几个东、西方女人之间跨时空、跨种族的感情故事。主人公伟和他的少年恋人──他暗恋的英文老师周雯瑶和暗恋他的儿时玩伴娟娟的情感纠葛; 主人公齐伟植先后和两个同叫苏珊的西方女人误打误撞、阴差阳错的邂逅相遇又悠忽离散;着墨不多却形象鲜活的那个不是亲生却视如己出的女儿蘑菇以及那个默默爱恋并甘于付出、最后却大恸而退的秘书南希。因为场景交错并置的特殊叙述方式,笔者注意到,其实作者的人物设计甚至细节的穿插也是并置交错的──比如,伟在初识“周老师”时在读《红与黑》,书中的于连与“市长太太”德瑞夫人的暧昧情感,与现实中伟与“第一把手夫人”周雯瑶的情感的暧昧,就是一个对照;齐伟植生命中遭遇的两个同样名叫苏珊的西方女人,一粗俗一温雅,也是比照着推动情节发展的。包括伟读《牛虻》中的结尾,琼玛收到亚瑟的绝笔书中那段话:“亲爱的琼,明天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在书中先后两次出现(还包括其他引文──如雪莱诗的重复出现),就存有作者刻意比照、呼应并置的经营匠心。但是,这样两种时空的交错穿插,作者走笔写来,却很少把笔墨停滞在过程的交代上,而是直接把一个个转换的场景和一段段“情感结果”“摔”给读者, 至于过程中起承转合的逻辑关系,则完全由读者用自己的想象填充。读者在阅读中享受到的,是一种跳跃的快节奏感和大色块感,有时仅有寥寥几笔的人物、场景,也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比如伟向那个张瞎子拜师学艺的故事,在书中所占篇幅很少却牵一发而动全身,时代感、命运感、人性挣扎等等俱浓缩在这个小色块里,东一跳西一闪的,始终揪动读者的阅读关注。这种大色块、大跳跃、大写意式的笔路,应该说是“与时俱进”的,相当适合这个“讲究速度的时代”的阅读习惯。所以此书在叙述中跳脱着一种鲜活的生气,音调很年轻,画面有蒙太奇感,剪切得很痛快。许多篇章段落读来,忽而迂回忽而跌宕,情绪被撩到高处又嘎然而止,相当过瘾。
应该说,我以为此书在阅读中让读者感到最亮眼、最炫目之处,恐怕是书中繁复众多的、非有深厚的双语功力和亲历经验而不能掌握、提纯的那些新巧夺人的细节。比方,那一段让人忍俊不住的六七十年代中学生学英语的汉字口诀:“‘来’是‘康马’(come)/‘去’是‘狗’(go)/‘是’是‘爷死’(yes)/‘干什么’‘娃的豆’(what to do)……”就不是凭空可以想象出来的。还有,书中的洋教授把《红楼梦》《三国演义》《西游记》这些中国古典名著,称为《红匣子的梦》《三个王国》《西方旅行》,就是真正浸淫在真实的西方院校生活的双语语境中,才可能捕捉到的细节。又如齐伟植送意外怀孕的女儿蘑菇去堕胎的那个场景,环绕诊所的抗议人群那些对话;也包括预约送披萨到家却不愿开门而被披萨公司用电话追钱的细节;犯错的华人教授王树基按“中国办法”上门找“代理院长”拉关系的片断……等等,这些都是从真实鲜活的美国生活场景里提取的本原性的有机养料。这些别致的细节成了充盈全书的血脉骨肉,大大增加了人物、场景的质感,也是使得《他乡故国》在众多有“留学生文学”之名而无西方生活实感之“实”的流行作品中,显得木秀于林、独树一帜的地方。
这,其实是近年来所谓“新移民文学”的一个全新的趋向:海外的华文文学,已经逐渐走出了以往那个“外来者”“边缘人”的猎奇、旁观的视角──包括曾经走红一时的那些某某在纽约、某某在曼哈顿等等之类的流行作品,那种种夸饰的“天堂”“地狱”之论,其实是还没有真正融入西方主流生活,完全(或始终)是美国真实生活的“局外人”(Outsider)之故。《他乡故国》所呈现的生活场景,就大大不一样了。书中人物一举手一投足,从人物关系到情节关节,从对话到表情,都与书中那个真实的美国院校知识分子的生活场景,呈现一种如鱼得水、水乳交融的关系,写来自然真切,却不带任何“主流中人”的成功炫耀感(而上述那一类流行作品,虽为“局外人”,其“成功”模式,却处处显露种种媚洋媚富的炫耀之心)。那几个大学教授之间相处、到校长家打高尔夫球的片断,那种有别于华夏风味的美国式“校园政治”的着墨,真是让笔者这个同为美国大学的“校园中人”,心有戚戚焉!与那段作者着墨很多、从一开始就很抓人的伟与周老师的若隐若现的恋情相比,我更喜欢齐伟植去华盛顿开会,误打误撞在自己订好的客房里邂逅另一个同样叫苏珊的女人的那段罗曼蒂克故事。写来巧合却合情合理,落墨很轻笔触却很重。读到苏珊因造访他而飞机失事骤逝一节,因有“两个苏珊”的误置,读者在那一个阅读预期落空之中受到猛然一击;苏珊的骤现骤殁,既是主人公生命天空中划过的一道闪亮的流星之光,也成为全书中最动人的一个场景片断,一个生命瞬间。
最后,最打动笔者的,当然是《他乡故国》这一书题所寄寓的深意──作为同命运者,从我们踏出国门的一刻起,这个“故乡──他乡”的错位、并置,及其融合、对峙,就成为我们生命中一个永恒的情结,一段无以摆脱的存在困境。它让我想到我喜欢了很多年、以前文字中也一再言及的奥地利作曲家马勒一百多年前说过的一段话:
“对奥地利人来说,我是个波西米亚人;在德国人眼里,我是奥地利人;就整个世界而言,我是犹太人,所有的地方都勉强收留了我,但没有一个真正欢迎我的地方,我是一个没有国籍的人。”
这段话,其实是理解被历来乐评家认为晦涩深奥的马勒音乐的一段入门台阶。完全可以这么说,马勒音乐中常常被人们讨论的那些主题──关于人性的“异化”(metamorphose)、“变形”(transfiguration)与“净化”(purification),就是从这样一种自我认同的两难抉择中来的。──正是这样一种自我身份认同的两难抉择与两难悲哀,从另一方面看,恰恰开拓了人性的全新可能性、视野的全新向度。在今天全球化的时代,这样一种全新的人性感受和视野向度,超越了地域、种族、血缘的限制,其实反而是对人性本身、生命本身的一种超越,一种拯救。《他乡故国》其实是写出了或触及了这种自我的超越和救赎需求的──虽然还触及得不够深、不够细。对于当今海内外华文界,作者王瑞,或许还是一个“簇新的”名字,但从书中“要出手时就出手”的大刀阔斧的落笔风格来看,作者其实已经在中、英双语中耕耘有年了。此书的叙述真切透现出作者捕捉细节、切割场景的笔墨才情。笔者作为一位遥隔北美东西岸却文思相通的一位亲近朋友,对作者王瑞兄的笔耕前景,是寄予厚望与期待的。我也诚挚希望读者会像笔者一样,能够拿起《他乡故国》就不肯放手,一如追逐沧浪潮头,直追到滩头海涯方能释卷。
末了,说到超越与拯救的主题,仿照本书借用《双城记》的对立并置句式,我也引用一段对立并置的西哲老话来结束本文──这也是讨论马勒音乐的人们常常喜欢引用的:“那试图拯救自己生命的,必将失去他的生命;那将失去生命的,他的生命将被拯救。”(引自《路加福音书》)
2007年4月12日于耶鲁澄斋
*《他乡故国》王瑞著,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8年1月,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