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芭比
唯唯
第一眼看到祖母芭比时,我不由怔住。芭比弓着腰,手扶着助行车,慢慢向门廊走来。她两眼深陷,目光蒙着一层灰色。下唇颤抖得很厉害,好像要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
上次见到祖母芭比是两年前。那时她面孔闪光,眼光神气,嘴唇也不抖,迈着大步走来走去,嘴里叨叨着一些很有用的话。老人的一年就像小孩的一年,一年过去就无法辨认。人们说与老人见面,见一次少一次,可我为什么感觉见一次多一次呢?
祖母芭比今年85岁。这两年间她经历了两次大手术,其中一次是往塌陷的脊柱里灌注水泥,重建脊柱骨。据说手术可以减轻因脊柱塌陷压迫神经而引起的下肢剧痛。医生在她身体里装了自动吗啡注射器,一但疼痛,机器会自动注射吗啡。这种机器能不能减轻芭比的痛,暂且不说,它的存在至少减轻了不少芭比身边人们的痛。
芭比看到我们,脸上推出那个熟悉温暖的笑容,她一只手握紧助行车把手,一只手伸出来。我们小心地拥抱她,说些问候的话,然后手足无措,不知拿她怎么办。最后还是穿过她,径直走入热闹的客厅。
客厅里充满高大的成年人,这些都是芭比的儿女和儿女的儿女,以及他们延伸出去的家庭。芭比个子不高,金头发,灰绿色眼睛。她是德国人和法国人的混血。她丈夫是爱尔兰纯种,她的五个子女及他们的子女都是一米九到两米以上的大高个。很难想象这些巨大的身体,怎么从这个小女人的身体中分出来。而她则是这个家族的灵魂。
随着我们进入,客厅掀起一片招呼和欢笑,许多熟悉的脸,一个个用力地拥抱过来,每个人都在说话,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也没人听别人在说什么。在这种集体打招呼的群体行为中,没法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个人身上。
我总希望拥抱问候早点结束,这种事使我加倍疲倦。像演戏一样不能搞错台词和动作,在几秒钟内变换角色,而且带着满腔的热情和喜爱。我不由想到我们中国的礼节,我们还没有进化出这么多拥抱,我们客客气气地问候,甚至不需要挂着笑容。
每次进入这个房子,我最喜欢待在厨房。这里热气腾腾,香味扑鼻,记忆中芭比的厨房总是井井有条,炉灶上烤箱里在烹制面包,烤肉,五颜六色的撒拉,涂着厚厚奶油的蛋糕,也总有诱人的小吃摆在台上。她一个人做几十人的圣诞晚餐,按部就班,纹丝不乱。她是这里的总司令,用一种像是自言自语的声音发号施令,人们像众星捧月竖着耳朵围着她转。她变魔术一样准时地变出一桌大餐来。
可是今天的厨房没有芭比的身影,走进来好像走错了房间。台子上到处是搞了一半的食品,到处有人在发号施令,一个建议压倒另一个建议,每个人都成了高级厨师。一块很大的牛肉被搬过来搬过去,上面被不同的手涂满不同的佐料。马铃薯一会儿切成块,一会儿又改成条。撒拉里的成分也越来越多。炉灶上的锅里不知在煮着什么,每个路过的人都打开看一看,用勺子搅两下。
此时此刻,芭比坐在客厅一角的沙发上,小小的身体几乎完全陷进去。苍白的脸使她看似透明。那些硕大的身体在房间里来回穿梭,将她完全遮掩,人们都在忙着,几乎没人留意到她的存在。
芭比的丈夫三十年前因为巴金森式病早逝。她一个人把五个孩子养大。她从早到晚毫无怨言地忙碌,从来没有想到生活还有可能是其他样子。几年前我问她有没有过精神忧郁,她问,“什么?”我说,“精神忧郁。”她说从来没有想过,没时间想哪些事。我说,“我看到您每天晚上睡前都跪在床边祈祷,您当时心里想什么呢?是在诉苦还是在感恩?”她想了想说,“我在床前祈祷时,只觉得困,希望祈祷完好去睡觉。”我怔住了,她的答案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在等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的豪言壮语,而她只告诉我她是一个疲倦的母亲。
有人递给她一杯她最爱的威士忌加冰,她稍稍做起来,急着将杯子送到嘴边。杯子快到嘴边时,她的手和嘴唇抖得更加厉害。每一口都是挣扎。我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等着她每一口之间的休息,想与她攀谈,想了几分钟不知该说什么。
“您看上去气色很好啊!”我终于说。
“什么?”她喊过来。
“我说您看上去气色很好。”我喊过去。
“谢谢。”她笑着,准备着喝下一口。
我又开始想,最好说点简单的话题,这样喊起来不会那么费力。
我看到她身边的药盒,如桌面大。每次服用的药满满装了一小格,一天四次,一周七天。一共二十八小格。
“在吃什么药呢?”我喊过去。
“什么?”她喊过来。
“我问您在服什么药?”我又喊过去。开始后悔这个话题。
“噢,”她说,“高血压,止痛片,钙片,维生素。”她低下头盯着眼前的药盒,想她的药,“还有治胃痛的,因为止痛片给我胃痛。”她又低下头去想,“还有帮助大便的药,因为降压药使我大便干燥。”。
我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在一种无法形容的煎熬中等着她继续。她不停抖动的手和下唇,使我陷入焦躁,一种冲动想要去握住她抖动的手,按住她抖动的唇。我无法将思绪仁慈起来。生命在此刻被药片取代。就像那个吗啡注射器,她在药物的正作用和负作用之间的狭窄缝隙中,寻找着生死的平衡。这是走出这个世界的必经之路。还有别的出路吗?
晚饭后,我到厨房去收拾。厨房像恶战后的阵地,到处堆放着脏盘碗,里面是剩饭菜。芭比曾精心地用手一个个擦洗的银餐具被扔的到处都是,早已降到洗碗机的待遇。我记得她曾非常严格的将所有的盘碗餐具分为三六九等,哪些可以进洗碗机,那些绝对不可以。哪些不仅要手洗,还要用特殊毛巾擦干,小心翼翼地放入专门的餐具柜。我下意识地将那些银餐具从洗碗机里拿出来,放在洗碗池里准备手洗,然后到餐厅去收集桌上剩下的餐具,等我回来,那些银餐具又被人放进洗碗机。芭比已没精力去看顾她的餐具。她现在是药片的司令。
壁炉的火一直在燃烧。客厅里暖融融的。我喜欢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独自玩扑克牌。人们出出进进,起来坐下,开礼物,照相,接吻,拥抱。聊天声,笑声,开啤酒罐声此起彼伏。满地的彩色包装纸,玩具和玩具的零件,单只的袜子,圣诞卡片,食品残渣。。。
从人们的脚下,我发现一个长方形的精致盒子。盒子外面包着深绿色的丝绒,盒面上镶着一个鲜红色的红桃和一个带金边的黑桃。盒子里有两副扑克牌。我记得这个盒子是芭比的宝贝,我们只能看不许摸。这是她五十年的桥牌好友哈若德送她的。他在一个星期前去世了。所有牌友中,只有芭比一个人还活着。我留意到哈若德的名字,两星期前还在教会小报的病人名单上,而这一期已被小报编辑复制,粘贴到死亡人名单上了。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变换,好像与生命无关。我不由想到编辑在删除复制粘贴这些名单时,是怎样一种心情。人的一生其实就是在不同的名单上换来换去,从出生名单到入学名单,从病人名单到死亡名单,一个栏目之差。
盒子里的扑克牌在手里竟有一些分量。我把它们摊开,一张张排过去。它们毫无抵抗,顺从地让我摆布。每翻开一张牌时,上面醒目而崭新的数字使我心中颤栗,仿佛宿命在无言地解码。我心有不详之感,把牌收起来,放在书架的最高处,希望它能被埋藏。我知道总有一天,它们会被翻出来,与硬币,烟头,啤酒一起,被一张张狠狠地摔在牌桌上。
“祖母芭比!”芭比听到一个幼稚的声音从壁炉的方向传来,她从眼前走来走去的成年人的腿中间,看到了她最小的孙子,7岁的大卫。她的脸笑起来。
“什么事,大卫?”她喊过去。
“可以把壁炉的火熄了吗?”大卫说。
“为什么呢?你太热吗?”她问。
“明天圣诞老人来送礼物,壁炉里的火会烧他屁股的。”大卫担心地说。
“有道理,大卫。”芭比认真地说。然后冲着她近六十岁的大儿子麦克喊道,“麦克,把壁炉的火熄掉!”
“我知道圣诞老人会给我一个口琴”大卫倚在她的膝边告诉她。
“那真是太好了!”她望着大卫,带着她特有的温暖的笑容。
生命在继续。那些曾经藏在她身后,绕在她膝下,趴在她背上的小生命,都已长大。那些她曾经俯身去亲吻的小脸,现在她要仰起头来才能看到。这些高大的生命们越过她,径直地朝他们的目的走去。他们离开后,门在他们身后砰的一声关上,她从玻璃窗看着门前雪地上车轮的痕迹,然后慢慢地将她弓着的还在缩小的身体转过来,朝卧室挪去。
我知道她就要跪在床前祈祷了,她非常非常疲倦,唯一的渴望是一个安静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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