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们的面容
——上海文化出版社《箭与靶》
夏维东
这本厚达八百多页的书有个副标题:文坛名家笔战文编,我就是冲这副标 题托朋友为我购得此书。想想看,那些文坛名家们吵起架来该是何等妙语连珠 、才华横溢,有人甚至说文人的实际水平在吵架中才能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
这本书从一九一八年吵到一九四八年。大体上可以分成五类:一是白话文 与文言文之争;二是关于新诗的争论;三是关于新小说的艺术观;四是政治挂 帅的大批判稿;还有一类是对鲁迅的围剿以及鲁迅的反围剿。
前两类无论正反方,均有颇为独到的见解,而且就事论事,没有低俗的人 身攻击。开篇钱玄同的《文学革命之反响》,半文半白,气宇轩昂,历数传统 旧小说的不是,大有“砸烂孔家店”的架势。有意义的是,这篇雄文竟是和《 新青年》同仁刘半农在唱双簧,这两人为了新文学可谓煞费苦心。和钱玄同相 映成趣的是不懂外语的“翻译家”林纡,他听人口述,翻译了大量西方文学, 虽以古文写成,对西方文学的传播甚至对新文学观点潜移默化的影响都功不可 没,然而偏偏此公对新文学倡导者不共戴天。他的反击别出心裁,不是评论, 而是小说《荆生》,借小说中的反面人物痛伐陈独秀和钱玄同。时人愤其恶毒 ,说林纡的小说是“文字之狱”。本书编者有段按语说得很妙:“用小说来参 与论战,这是林纡的一大发明,故而六十年代有人云‘用小说来反党’,就说 法而言毫不新奇。”当真是令人抚掌之论。顺便说一下,本书除了资料价值外 ,每篇文章后面的“编者案”亦颇足观,除了补充资料外,常有妙论流于笔端。
成仿吾也是新文学倡导者,可是此公对于胡适领衔的新诗嘻笑怒骂,辣手 摧花。他那篇《诗之防御战》读来令人捧腹,虽多少有些刻薄,但说得确实有 道理。据背景介绍,成仿吾有门户之见,所骂的诗人都是文学研究会的诗人, 而不是创造社同仁。其实中国文人多少都有点门户之风,如果说得有道理,外 人便也无话可说了——成仿吾举的例子和说法都很恰当,胡适、康白情和俞平 伯等人的那些新诗确实幼稚得可笑。成仿吾虽是评论好手,但也有失足的时候 ,他评论鲁迅的文章《〈呐喊〉的评论》让人跌破眼睛,形同骂街。他放言鲁 迅小说里只有《不周天》是不算太差的佳作,明眼人大概都不敢苟同他这份“ 勇敢的见识”——他的理智完全被情绪淹没了。(这是题外话,本书并未收录 《〈呐喊〉的评论》,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第三类关于小说的艺术,朱光潜和沈从文均有妙文,比如朱的《文学上的 低级趣味》和沈的《文学运动的重造》。他们的美学观点即使现在看来也不过 时,但在当时却是“过时”的,因为他们不顾政治环境的书生气。在当时大唱 “国防文学”的主旋律下,他们的“纯艺术观”注定为时人诟病。朱光潜爱较 真,因巴金盛赞《雷雨》,说为之四度落泪,朱光潜就写了篇《眼泪文学》。 他的观点是艺术好坏与是否能令读者落泪无关,他说得颇有道理,而且他只是 把巴金落泪当作一个引子。巴金于是写了篇措辞激烈的《向朱光潜进一个忠告 》,讥讽朱“天性薄”、“智力特别发达”(当然是反语了)、“妄人”等等 。其实他所说的并不能推翻对方观点,而只能在细枝末节上抓漏洞,他甚至无 意中向自己的辩论对手妥协:“我只说我喜欢《雷雨》。我并没有根据《雷雨 》使我流泪的事实来论断这剧本的好坏。”巴金彼时文名甚旺,又年轻气盛, 说些过头话也能理解,而且他没有“站在政治高度”给朱光潜一棒。不知道朱 光潜有没有回应巴金的文字,若有,本书没有收录,也是一桩遗憾。
郭沫若就厉害了,沈从文因为一篇《论郭沫若》开罪了他。沈文实际上对 郭作为诗人评价甚高,只不过认为他没有小说才能,文笔没有节制。在今天看 来,沈从文无疑是有眼光的——郭的小说还有谁提起?如果没有读沈从文这篇 文章,我甚至不知道郭曾经写过小说。值得注意的是,据编者所言郭当时并没 有撰文回沈从文,直到十年后才先后以《拙劣的犯罪》和《斥反动文艺》炮轰 沈从文。可惜本书没有收录《拙劣的犯罪》;在《斥反动文艺》中,沈从文不 仅是个反动作家,而且还是个“桃红色”作家,“写文字上的春宫”。按说这 便是“黄色作家”了,可郭为了多凑一种颜色,“桃红色”之外还有“黄色” :“这是标准的封建类型,色情,神怪,武侠侦探,无所不备……”(p.2 28),照郭的定义,除了不写男女私情的“纯革命文学”外,大概都包在“ 黄色”里,“桃红色”也是“黄色”一种,真是滑稽得很。郭的这篇文章实际 上就是一篇革命大字报,和文学基本上没什么关系。文末大喊:“凡是决心为 人民服务,有正义感的朋友们,都请拿着你们的笔杆来参加这一阵线上的大反 攻吧!”(p.232)郭的大批判精神似乎由来已久,早在《斥反动文艺》 一文发表前二十年(一九二八年),他就以类似口吻攻击鲁迅,《文艺战线上 的封建余孽——批评鲁迅的〈我的态度气量和年纪〉》,行文刻毒,自作聪明 ,和现在BBS论坛上的谩骂没有质的区别。如果说“文革”大批判文章在“ 五四”之后不久便已成熟,那么彼时的“大批判”又“师承”于何时?
至于对鲁迅的围剿以及鲁迅的反围剿已经是文学公案,是非曲直自在人心 ,本文不再赘述。
这本书就是一页页发黄的文学史,那些我们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容浮沉其间 ,有的可敬,有的可憎,而另一些,在我们合上书页的时候就被遗忘。
转自:[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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