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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旺废墟和我的手——我的地震之二
杨沐  

当一种伤害达到难以附加时,人本能地会从生命深处产生一股异乎寻常的能量用以自救,就像一个拳头打来,人本能地就会挡一挡。我得挡一挡汶川地震给我的打击,在我崩溃到几乎打算从此做个好人、做一个安静的、平庸的人的时候,我必须“自救”一下:我得干点什么——我突然明白一个女人总是冷不丁说“得干点什么”的意味——人要是被压迫到快发疯,本能地,就想到要干点什么。我也得干点什么。

二十九号,震后的第十七天,我落到成都。我带了足够穿八天不洗的衣服,一个急救箱装备的药品,一个小型帐篷,我还准备在成都采购足够一周吃的干粮和水,这些吃食将一刻不停地带在身边,万一被埋在哪个废墟下,可以熬到别人把我挖出来。我还是紧张,甚至给一位在川的老兄发短信,如没意外就不打扰人家,如果遇险,请他一定带人救我。跟这位仁兄未曾谋面,但我知道,生死攸关时,那些花架子都靠不住,有能力救我的,就这位敦厚的仁兄。这样的紧张演练过一次,就在写这篇文章的前一天(6月3日),我的英俊少年打电话,说凌晨三点多,太阳地球月球处在同一条线上,据说,“512”那天就处在同一条线,他让我定个钟,两点半起床,过了三点半再回来睡觉。这是多孩子气的说法,我所在的德阳市,市民确实流传这说法,我本是不在意的,但我的小男孩千里迢迢提醒,我就得注意。零点,我已经躺下了,又起来,穿上牛仔裤,长袖T恤,棉袜和户外鞋,把那一口袋食水放在床上,想了想,又把放在别处的身份证放在口袋里,手机放在身上,另一块电池也放在身上,想了想,将一条给我的少年的信息先编写好,存在手机里。我把原本的两道门拉开拴,门厅的灯开着,卧室到门厅的门打开,又想了想,把那包吃食从床上移到墙角——真要楼板掉下来,墙角才是最安全的。我穿着大头鞋和衣而卧,睡前一直想着这篇文章怎么写,倒是很快睡着了,半夜,似乎感到床一晃(不确定),还是照睡不误(我这睡法儿,好像专门准备砸进去,不准备自己逃出去似的),再一觉醒来已经六点多。我靠,没乍地嘛!麻流儿地脱了鞋子袜子再翻头睡去,那个轻松啊,好像真的捡回一条命。

回头说我刚到成都。我的旅馆在四川红十字会旁,这个楼里六成是外地红十字人员和志愿者,三成是各媒体人员和纯写字的,楼道里,大厅里,甚至门外,不是系着红丝带黄丝带走来走去打电话的人,就是扛着摄像仪器目空一切的人,再有,就是从外面回来就趴在电脑上写字的人,你总听他们说“我正在写东西”“我把稿子传回去”。小旅店的大堂支着电脑打印机,那里总是很多人,屏幕显示基本就两种:灾区图片和QQ聊天框。文字是慢的、文弱的,图片最直接;每个人都憋着很多话要说,在现实中说,在虚拟世界还说。大堂总是挤着很多人,人人身上有种不一样的劲头,提着,头发揪起来的感觉。大家情绪高涨地说着“前线”的事,讲着自己见到的或听来的故事,然后叹气、眼睛潮湿,嘴里滚出平时听不到的话语或词汇,比如:人确实应该有良知;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是荣幸荣耀的;这个时候,如果我不在现场,则是可耻的。我被这些人撇到了外面,即使三十号四川省搞大型赈灾义演、红十字的人到处给人绑绿丝带,他们看了我几次都把我放过了。可能因为我的神态太内陷,也可能因为我没主动跟他们说话,没参与他们的群情激昂。我说不出话,把行李放到房间我就去了华西医院,我的感受是:如果是一两个人没四肢,你生出的感情是同情;如果一堆人四肢被截得长长短短,甚至,全身只有一条胳膊在,你只有诅咒了!入川的第三个小时,我就被诅咒的情绪控制,我不想跟和我情绪不对称的人说话。

我还是跟了一支红十字运输队进入绵竹,我是有蹭车经验的,前提是,我得做他们的义工。我有做义工的准备,出发前我就知道,仅仅拿个相机,东瞅瞅西看看是可耻的,你必须做点什么,不然你不配来参观别人的苦难。灾民的帐篷是成点、线、面出现的,一个两个,然后在路边拉成一条线,在向里深入,帐篷覆盖的面积越来越大,之后,就是一整片灾民区了。整个绵竹城外的空地被开拓出来,有些是原来就有的,有些是新垦出来的,可能是原来的农田,土地看上去松软,像拖拉机刚耙过一样,各式各样的帐篷密集地排列上面。杂七杂八的帐篷像刚插的育苗圃,又像雨后的土地上新长出的蘑菇。“蘑菇”长得是太拥挤了,还有潮湿,生活垃圾和到处走动的人。半个县的人集中住在一平方公里的地方,而且无事可做、无家常饭可吃、缺东少西、担心着已不存在的家、担心着今后的日子,那种压力、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压力,想想是可怕的。这里是灾民集中安置点,食物和水及药品应该是充足的,也有得东西卖,个体商贩已把日用品摆在路边。街面上流动着许多志愿者,有些志愿者无事可干,有些志愿者忙死,跟外面的社会一样。

我跟的这个队伍只负责运输,他们把药品、玩具(过两天是“六一”儿童节)放到红十字会的物质存放中心,验收、签字就算工作完成,分发是驻点的事,分发的情况大致是有求必应。我们的车后箱还坐着两个自己采购、自己分发的医疗志愿者,一男一女,显然是非同寻常的志同道合者,他们不愿把药品交给任何组织,他们要到安置点以外的灾民家里,把医药给还得不到组织照顾的人。

我跟他们去了,步行。仅仅是坐个红十字运输车,手腕上绑个绿丝带,亢奋地边走路边打电话调度车辆,于我是不够的,就像旅行,你非得把自己累得半死你才有感受,就像与一个人的关系,你非要跟他“磕”个半死,你的心才会贴近他。我跟两个沉默寡言的志愿者进入乡村,不懂医也没背药,而是可耻地背着足够一周吃的食水,我拿出来跟两个志愿者分享,他们拒绝了,他们自己带的有。之前,他们是狂热的户外旅行者,自称无法适应城市生活,主要是不喜欢城市人打交道的方式,他们喜欢赤子之心的人,地震的第五天他们就来了,在这里遇到许多赤子之心的人,这让他们舒心。他们来自湖南,刚开始是个人行为,现在,湖南有个户外俱乐部支持他们,湖南方面筹到钱就汇给他们,他们在成都或德阳采了药品就下乡,他们认为,救灾也不能搞形式主义。

我们又搭了一段村民的小三轮,路边的地震棚已经见不到帐篷制品了,都是彩条布和塑料油布,我们在德阳白龙乡松柏村,村民告诉我,到目前为止,他们从政府那里领来的只是每家3米的防雨油布,不管家里多少人。这个村陈大姐前年新盖的砖混结构大房被20-30公分的裂缝撕裂,一家12口人晚上住在一个四米多长的地窝棚里,政府的3米油布只能搭窝棚的一半,另一半铺着各色质材,因为这半边不是油布,陈大姐担心下雨。

两个医疗志愿者的到来,让松柏村的村民又一次激动。就像痴情的人等待一个犹豫不决的情人,村子一进外人,村民们就会热切地聚在那个装不下五辆车的场子上,看看外面人能给他们带来什么。据陈大姐说,他们的灾情是村里人自己统计跑到乡里汇报的,因为看了电视,邻乡的灾情不见得比他们严重都得到救助,震后都五六天了,他们这个平原村子,还没有政府的人进来过。

小场子是两个志愿者寻医问药的地方,他们亮出医学院毕业证,给村民打针前都让对方看看药名。村民们可能看不懂,但我感觉到他们的良好素质。我则进了村,听陈大姐几乎刹不住车的陈述。他们太需要外面的人听他们说话,看他们的灾情,以及关于地震、关于危房给予他们的恐惧。我听他们说话,陈大姐、族长的妻子、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婆婆,还有几个七嘴八舌的妇女,他们探问,为什么电视台的总也不来,电视台的来了,把他们的灾情“放”出去,救灾物质就会到了。男人们说,人家那里死了人,这里好歹没死人,电视台哪里来得及到这地方。就我看到,这个村子已经没人晚上敢睡房子里,一条网状地裂正好穿过他们的村子和田地,房子和粮田,则像北京桃酥,碰碰,可能就酥掉了。我把那包食水给了八十多岁的婆婆,也算我那么没出息地背了一路、最后有个好用处。

2

两个自愿者不走回头路,他们要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走下去,直到把背的药品送完。当我找到有特别通行证的车,便跟他们分手了。所谓文人无长性,可能就是说的我们吧。

有特别通行证才能进入一般人员、车辆进不去的地方,比如汉旺镇,我搭的这辆车上有个解放军上校,他也是志愿者,还有个专家志愿者,他们能够进入汉旺镇,我就跟着去了。

我必须重新刷新对灾难的认识,我在电视机前、在网上看到的废墟已经刷新了我对灾难的认识,现在,当我进入汉旺镇的时候,我必须再一次刷新对这次地震的认识。这样说吧,如果说以前我看到的是一个定格一个定格的废墟,那么,我现在看到的是全景式废墟,没有经过人道主义选择的废墟,没有被任何遮掩的废墟。废墟中,一切你可能看到的,你都能看到;一切你不堪想象的,你还是能看到。你无法躲避,它迎面而来。它前后左右,上面下面都存在;每个缝隙里都存在;每一个空白都被它填补。它是视觉的,听觉的,嗅觉的,甚至是第六感的,灵异的。它不仅在现实中包围着你,甚至在梦境、下意识里,甚至是你原先可能不相信的、另一个世界。我听见,另一个世界的哭叫……

我不能现实主义地描述我所看见的,人到最底部的时候,必须人道主义选择,就像我过去不相信并且冷眼的说法:把人逼到最后,反而迸发向上、向善的力量。以救人,得以自救。汉旺废墟在第一分钟、我定睛细看的第一个画面,就嵌入我的骨头,就与我那些没有来由的废墟意象里外呼应,我的骨头在隐隐地疼,有时会在半夜里叫,带着劈开的声音和裂开的画面伸到我面前,我已经知道,它对我的影响将是长期的,以后,我再臆想或做梦的废墟不再是虚蹈而来,可能将是我看到的汉旺废墟;我看到多少,在以后的岁月里,它们会如数回来多少……这是以后的事,而当下,走出废墟的汉旺镇,我们已经无力到要向外再找个支点。我,军人志愿者,专家志愿者和司机,都感到要找点事情做做,尽管谁也不说话,去城外的居民安置点似乎是大家一致的愿望。

一辆拉白菜的小三轮驶来,送白菜的应该是农民志愿者,三个男人爬到车上帮农民发白菜,他们的心绪都在递白菜的节奏上,也在朗诵这样一句诗的节奏上:下午两点二十八分。

我攥着两个拳头,拳头压在两腿和胸口之间,用背压紧自己,以免自己哆嗦。我坐在一个帐篷门口,听一个五十多岁女工程师述说,(汉旺镇主要是东风气轮厂的厂房、家属区、学校)我诓她说,我是心理医生。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什么都做不了,连发白菜都做不好,我觉得,男人们可以一言不发地发白菜,而一个女人,做这种事,要有个温和的面部表情和家常的言语,可我做不到,我的脸可能像死人一般,我的声带紧得发抖。我能做的,就是像一只桶,让别人的苦水倒进这只桶里。

我和女工程师周围慢慢聚了许多人,我一律诓他们说,我是一个心理医生。于是不用我任何提问,他们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发泄什么,就发泄什么——发泄可以使他们走出阴影吧——那是黑暗的,嶙峋的,破碎的另一个废墟,这个废墟的严峻更甚于我刚刚看到的汉旺废墟,它持久地研熬这些人的内心、性格、脾气和生活,它是旷日持久的,甚至是一辈子的。我是无力的,刚开始甚至都无法把双手从自己怀里拿出来,但最终还是拿了出来,摸了摸这个人的手,又摸了摸那个人的手。他们的手是饥渴的,身体是苦寒的,当一个谎称是心理医生的手接触到他们时,他们的痛苦、无助、焦虑和期盼,通过手,传递过来。手的意义,于此时的我,竟是全新的。

实际上,你可以什么都不带,什么都不会,只要带上善心和耳朵,你就是在帮助他人。

3

我的眼睛、耳朵、心脏、大脑以至整个内腔装满了别人的苦难,它给我的内心世界和价值观将带来地震般变化,它已经在变化,我能看到的,就像五月十一日,我清晰地看到自己身上的废墟。

我报名参加国土资源部技术援川专家团,我不是技术专家,一个作家的作用,在此时,根本无法与一个专家相比,虽然百无一用,但是,我不能不到现场……这个专家团将对地震次生灾害(山体崩塌、泥石流、堰塞湖等)的排查、治理提供技术支撑,我已经在丹巴县格宗乡某个山体滑坡的现场。

我更愿意说说离开松柏村看到的情景:初夏的傍晚,晚霞是杏子色的,一小畦一小畦的稻田灌上了水,水上印着霞色。虽然已经脱了季,陈大姐的丈夫还是把一尺高的秧苗插进田里。另一侧,族长正在一镐一镐地刨土豆,土豆没因为地裂缝掉到地球那边的美国去,骨碌碌地跳出来,喜格蛋蛋地滚了一地。

土豆长得不错。我说。

夏天有吃的了。族长应,腼腆地笑着。

吃好喝好娃娃带好。

呜唆(语气词)!还能天天地震?!

我和两个医疗志愿者离开村子。八十多岁的婆婆在我们后面笑,用婉转动听的四川话说:你们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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