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拉與聶魯達
— 智利散記之一
北島
隨機長預告,飛機開始降落。大地傾斜,安第斯山脈緩緩流動,仿佛再現億萬年前地殼的變遷。安第斯山縱貫南美洲,全長九千公里,是世界上最長的山脈。聖地亞哥機場。與其他國家旅客不同,持美國護照的一律要繳一百美元的“買路錢”,我琢磨這是在為美國政府贖罪。
十月下旬是智利的春天,路邊鮮花怒放。高樓大廈隱隱閃現在地平線上。在旅館辦登記手續時,有個戴紅圍脖的人一邊跟我打招呼,一邊用微型攝像機對准我。他自我介紹他叫哈羅德(Harold),哥倫比亞詩人,九十年代在北京當過外國專家。他的過度熱情外加攝像機的圍追堵截,讓我無處躲藏,只好倒退著上樓梯。他大聲說,在他辦的文學網站上有我的詩,讓我上網查查。
參加今年智利詩歌節的詩人來自二十多個國家,主要是西班牙語世界,美國日本中國各一,裝點門面而已。第二天早上我們乘大轎車去聶魯達故居。斯洛文尼亞詩人托馬茲(Tomaz)和我同座,鄰座是智利詩人薩吉歐(Sergio),我們以前在不同的時間地點見過。國際詩歌界是個大家庭小圈子,走親串戶,低頭不見抬頭見。
海的氣息,讓我想起小時候第一次看到海的激動。詩歌節主任何塞(Jose)突然站起來宣佈:“告訴大家個好消息,我們馬上要路過帕拉的家,他在等著我們。”甚麼甚麼?我連忙問旁邊的托馬茲,是哪個帕拉。他說:“當然是他,尼卡諾爾•帕拉(Nicanor
Parra)只有一個。”可我明明記得,至少有三本國內出版的外國詩選,都提到帕拉於1973年政變後被關進集中營,並死在那裡。編者還在帕拉的生卒年月一律標明1914年—?這問號深深印在我腦袋裡。帕拉被公認為後現代主義的代錶人物,他於1954年出版詩集《詩與反詩》轟動了拉美文壇,是繼米斯特拉爾和聶魯達後最重要的智利詩人。
大轎車在一棟石頭房子前停下。帕拉身穿黃色舊棉衣,在門口跟大家一一握手。他個兒不高,帆布帽下的眼睛銳利如鷹;即使微笑,都有一種帝王的威嚴。掐指一算他今年91歲了,卻如此健碩,真是生命的奇跡。輪到和我握手,他突然用中文說“北京飯店”。我知道他多年前去過中國,那年頭老外別無選擇,只能住北京飯店。
穿過客廳來到後花園。他的房子坐落在山坡上,臨海,巨浪拍岸,濺起白色水霧。我和他合影時,他又蹦出幾個中文詞“茅台”“乾杯”“周恩來”。這幾個中文詞,大概能拼出他在北京的生活場景:那准是70年代初,所有活動都是官方安排的,範圍僅限於北京飯店和人民大會堂宴會廳之間。轉念一想,這其實就是他的詩學:把單蹦的詞並置在一起,不需要甚麼連綴。
帕拉和聶魯達是好朋友。他的《詩與反詩》首次朗讀就是在聶魯達聖地亞哥的住所,還有不少詩作是在聶魯達的黑島別墅寫成的。他倆相差十歲。聶魯達代錶了南美現代主義抒情詩時代的高峰,而帕拉則是這一時代的終結者。這種背景複雜的友情,也許恰好證明瞭南美詩歌鏈條環環相扣的傳承關係。在《新英格蘭評論》一篇訪談中,問及怎麼看聶魯達,帕拉坦然回答:“毫無疑問,聶魯達是偉大的詩人,他的詩或許達到詩歌所能企及的高度。而他則是個19世紀的人。”
帕拉的“反詩”多少與他的職業有關。他年輕時在布朗大學和牛津大學攻讀物理,後來回智利教書。科學上的實事求是精神使他意識到詩歌應該和真問題,諸如文化、政治與宗教的現實打交道。他的詩歌原則是簡潔,以俗語口語入詩,避免隱喻象徵,反對歐化傾曏。帕拉這樣闡釋他的“反詩”:“反詩不過是超現實主義的活力強化的傳統詩歌—即所謂本土的超現實主義—來自我們所屬的國家及大陸的心理與社會的觀點,做為真正的詩歌理想。它應是日與夜婚姻的孩子,反詩範圍所慶祝的,並非黃昏的新形式,而是新型的詩歌黎明。”
告別時,我要給他在房前的花叢中拍照。兩條狗圍攏過來跟他親昵,他撫摸它們。我發現在他家門上有歪歪斜斜的“反詩”(ANTIPOESIA)字樣的塗鴉,問他是誰寫的。他聳聳肩說:“那肯定永遠是個謎。”
英文流利的克麗斯蒂娜(Kristina)是詩歌節的協調人之一,也是我們這些不懂西班牙語的瞎子領路人。她事後跟我說,帕拉和聶魯達不同,平時深居簡出,很少和外界打交道,這次能見到他真是幸運。
從帕拉家開車約半小時,來到聶魯達的黑島故居。聶魯達有三處故居,一處在他出生的港口城市帕拉爾,一處在聖地亞哥,一處就是黑島。黑島非島,原是一片荒涼的海灘。1939年底聶魯達從歐洲回到智利,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寫作,於是從一個上校手裡買下了這塊約半公頃的地皮,連同一棟小石頭房子。對面海中有個小島呈黑色,聶魯達就把他的領地稱為“黑島”,這一命名延續至今。
房子不夠用,聶魯達在一個泥瓦工的幫助下,邊設計邊施工,終於在海邊建起這棟約三百平方米的兩層小樓,周圍種滿各種花草。這是他最喜歡的住處,在此度過晚年。我想起他的一本詩集《大地上的居所》,多好的書名,既簡樸又寓意深遠。可這“居所”的奢侈程度還是讓我吃了一驚。要說他外交官出身,怎麼可能維持這樣的生活?他是一個瘋狂的收藏家,包括木雕、面具、工藝品、貝殼和酒具。客廳戳著個漁船上的守護女神,豐乳肥臀,目光如炬,面對著大海。聶魯達是個旱鴨子,卻自幼有個水手夢,不,是船長夢,他的一本詩集就叫《船長之歌》,是寫給他第三任妻子馬蒂爾德的。這房子就有如一艘擱淺的船,聶魯達就是那夢想中遠航的船長。
餐廳面對波濤洶涌的太平洋。想當年流水宴席,也有曲終人散的時候。餐廳有個只供男士使用的小廁所,門上貼滿各式各樣的春宮照片,他的老朋友洛爾加的照片也在其中,大概由於他是同性戀,“內舉不避親”。
有一次記者問他,除了智利,是否想到出生在別的國家。聶魯達斷然回答:“那我就拒絕出生。”他流亡多年,卻一直是智利人民的寵兒。據說他當年在黑島想吃甚麼魚,只要用手旗給海上的漁船發個信號就行了。
他的書房很大,擺滿各種稀有的海螺和貝殼,共計一萬五千種,是從世界各地收集來的。他的書桌特別。據說,他一直想找一張和大海相關的書桌。一天黃昏,潮水卷來一塊沉船的木板,他高叫道:“這就是我的書桌!”書房中間有一水池。據講解員說,他每天寫作前後都要洗手。中國古人琴棋書畫也講究沐手焚香,那是種儀式,以示對創造的虔誠之心。
倫敦大學的威爾遜教授寫道:“我看到兩個聶魯達,一個是貧窮的、勞工階級的聶魯達。作為詩人的頭三十年他是所有體制的叛逆者,另一個是浪漫主義者的聶魯達,相信親身經驗。他在印尼、緬甸等遠東國家呆了五年,發展出一套十分個性化的寫作風格。可是西班牙內戰改變了一切。”1945年,聶魯達加入智利共產黨。在威爾遜教授看來,在南美洲,加入共產黨就解決了所有的歸屬問題,也解決了感情問題。當蘇聯入侵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後,很多左翼作家和知識分子都改變了立場,而聶魯達卻無動於衷,受到尖銳的批評。墨西哥詩人奧克塔維歐?帕斯認為,聶魯達的斯大林主義僭越了政治與道德的准則。
就形體而言,也有兩個聶魯達。一個為人矜持自負,另一個隨和幽默。他年輕時很瘦,隨著出名變得越來越胖,甚至還出版了一本自己編寫的食譜。第二個聶魯達比第一個快活得多。
聶魯達一生風流韻事不斷,結了三次婚。他45歲那年在墨西哥流亡,與智利歌手馬蒂爾德重逢,瞞著比他大20歲的阿根廷妻子,開始了長達六年的地下戀情。1952年,馬蒂爾德陪伴他在意大利的小島上流亡。意大利電影《郵差》就是發生在這一時期的故事。馬蒂爾德陪伴他走完生命的最後旅程。
黑島故居後花園一側是艘小船,旁邊是圓木搭成的支架,掛著六個大大小小由於風吹雨淋變黑的鑄鐘。其中兩組小鐘平行對應,最大的居中,次大居上。這有如一曲沉默的交響樂,再大的風暴也無法把它們全都敲響。
白色的碎石小路伸曏臨海的山坡,把我們帶到聶魯達與馬蒂爾德合葬的墓地。一塊不規則的黑色大理石墓碑刻著他倆的名字和生卒年月,花草掩映。坡下即巨浪,陣陣濤聲永遠陪伴他們。聶魯達在《漫歌集》中寫道:“
同志們,請把我埋葬在黑島面對著我熟識的海洋,每個狂暴的空間都有岩石和風浪,而這一切,我那遺失的雙眼將永遠不能再看見。”皮諾切特發動軍事政變12天後,聶魯達死於癌癥,在聖地亞哥被軍人們草草埋葬。皮諾切特垮台後,新政府舉行國葬,根據遺願,把他的遺骸遷到黑島,埋在這裡。
詩歌、愛情與革命,是聶魯達一生的三大主題。可以說,聶魯達的詩首先源於愛情,然後是革命。而愛情與革命有相似之處,如火,熱烈而轉瞬即逝。革命往往與大眾與權力有關,比愛情危險得多。愛情最多轉變成婚姻,而革命則會轉變成血腥的暴力或父權式專制。
我們在聶魯達故居的餐廳共進午餐,烤肉佐以智利紅酒。詩人多有酗酒傾曏,不停地招呼侍者上酒。哈羅德端著杯酒,搖搖晃晃,跟我絮叨個沒完,連他的贊美都有侵略性。我好歹攙扶著把他哄上車。
1973年9月11日,黑島,晴。聶魯達起床,吃早餐,准備開始一天的工作,並接待來訪的朋友。他打開收音機聽新聞,從槍炮聲中傳來阿連德總統斷斷續續的聲音,那是他致智利人民最後的講話。當他從外國電台獲悉阿連德遇難的消息,對妻子說:“一切都完了。”瑪蒂爾德安慰他:“也許沒那麼嚴重。”“不,非常嚴重,這是法西斯主義。”聶魯達病情急劇惡化。他不顧醫生勸告,一直守在收音機旁,並看了六次莫內達宮被攻占的電視畫面。9月19日,他被急救車送往聖地亞哥醫院,一路上兩次被勒令停車搜查。瑪蒂爾德看見他淚流滿面。
一個智利詩人告訴我,1973年軍事政變發生後,墨西哥總統派專機到智利來接聶魯達,但他謝絕了,他要死在自己的土地上。荷槍實彈的士兵在他家花園掘地三尺尋找武器。聶魯達對他們說:“你們在此地能找到的唯一武器,就是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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