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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微音其人其文
彭永强

林微音以其人其文的价值,在纷繁芜杂、人心浮躁的今天,似乎不应当被如此多的人提起,他之所以尚没有被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从目前的实际情况看,完全是因为他借了名人的光的缘故。

林微音屡屡被提起,原因有二:其一,他曾在1933年以“陈代”为笔名,与后来百年不倒的文化偶像鲁迅先生发生过一场论战,并被鲁迅封以“讨伐军中最低能的一位”的“荣誉称号”,又被鲁迅有意地不乏人身攻击地称作靠嗅觉写作的“叭儿们”中的一匹。此事被作为鲁迅先生痛击“反动文人”的伟大战绩广为宣扬,后来,又因唐弢的回忆鲁迅的散文《琐忆》里绘声绘色的描述——此文被誉为怀念鲁迅文章的经典之作,多次被选入中学教材——从而得以愈加的渲染,为众人知。因此,林微音以一个猥琐甚至屈辱的被挞伐者的姿态,长久地活在人们的视线之中。林微音屡被提起的原因之二,则是因为林微音和民国名媛林徽因(她的本名写作“林徽音”)姓名极其相似,常被混淆,因为此故,心高气傲的林徽因还专门登报,公开声明放弃“林徽音”的名字,以后所有文章皆署名为“林徽因”。林徽因乃一代美女加才女,再加上她作为梁启超的儿媳,梁思成的妻子,并和著名诗人、“情圣”徐志摩以及知名哲学家金岳霖等人的情感纠葛、风流韵事,一向也是人们长盛不衰的偶想,颇能吸引大众的眼球。然而,从20世纪三四十年代直至今天,不少人,甚至连一些所谓的著名学者、大学问家或者出版的各类作家小传、作家辞典等,都将两人混淆开来,屡屡出错,后再被方家指摘,将二者加以区分。为此故,林微音也以其陪衬甚至反面的角色才被世人记忆下来。林微音,男,生于1899年,卒于1982年,江苏苏州人,曾用笔名陈代等,主要供职于金融行业,解放前在上海做过银行职员。1933年,林微音和朱维基、芳信、庞薰琴等人在上海成立了“绿社”,并在同年11月创办了《诗篇》月刊,并以此为阵地,努力介绍、提倡和宣传唯美主义。根据邵洵美的女儿邵绡红回忆,林微音是个高个子,身材偏瘦,红鼻子,平时总喜欢穿着长衫,他和邵洵美关系很好,经常去绍家做客,是他们家几十年的老朋友。在《新月》宣布停刊之后,林微音还在邵洵美家的客厅里,和邵洵美、林语堂等人,参与讨论了《论语》杂志的创办工作,还有人称林微音曾经主持过《论语》的实际工作,只是为时不长。

林微音本是对文学、对艺术极端挚爱之人,曾是20世纪30年代小有名气的诗人、作家,是海派作家中重要的成员之一。从20年代中期开始,林微音在《洪水》、《现代》等杂志发表不少的小说,在《申报?自由谈》、上海《语丝》、《真美善》、《新月》、《无轨电车》、《现代文学》、《文艺月刊》、《论语》等报刊陆续发表了很多随笔、杂文。林微音在30年代出版四部小说:1930年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了小说集《白蔷薇》,1931年由上海新月书店出版了小说集《舞》,1933年由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了小说集《西泠的黄昏》,1934年由上海四部出版部出版了他影响最大的作品?D?D中篇小说《花厅夫人》。此外,林微音还一直坚持着诗歌创作,是绿社的最初成员之一,曾经大举唯美主义的理论旗帜,并以唯美主义为指导,创作了不少诗歌、散文和小说。

林微音还曾在1932年前后任新月书店的经理,尽管他其时并非新月社的成员,但因为好友邵洵美之故,他代替朋友打理新月书店的具体事务,为书店、为朋友不遗余力地奔走着。此外,林微音还试图努力去翻译一些外国文学作品,但终因才力有限,收效甚微。

然而,由于精神上的困顿,生活上的不如意,林微音从三十年代末开始就沾上了鸦片烟,他自身本来经济上就不很宽裕,又不幸染上了鸦片瘾,于是便过得愈发困窘起来。刚开始时,林微音还为赚取版税,写了一些劣质低俗的小说,后来竟慢慢销声匿迹了。根据施哲存先生回忆,解放后林微音失了业,曾经央求他帮忙介绍一份英语教师的职业,或者帮忙介绍点儿翻译工作,施哲存无能为力,爱莫能助。后来又听说林微音常常到市委去要工作,并因“无理取闹”的罪名被拘押在上海第一看守所。这之后,林微音的生活状况更是鲜为人知,他曾经的诗人、作家身份被雪藏。在更后来的“反右”、“文革”等政治斗争中,他曾经的海派、唯美主义作家、诗人的身份,想必给他带来的,一定会有不少难以承受的责难和折磨吧……

林微音的小说,常常被视为海派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他的中篇小说《花厅夫人》时常被作为海派小说的代表作品去解读,由于此小说的意义非同寻常,1989年12月上海书店又以海派小说专辑的形式,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重新出版了这部小说。这部小说写一个爱慕虚荣的姑娘的成长故事。女大学生孙雪非成了学校的“皇后”,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也因此赢得了诸多男同学的青睐,然而她却爱恋上了自己的教授。作为有妇之夫的教授,开始时诱惑自己的女学生,后来又努力将她培养成“花厅夫人”……《花厅夫人》这般的作品中,尽管对革命对人生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但随着孙雪非的眼光,作者描绘了上海的各种消费场所,戏院、饭店、朱古力店、水上游乐园等等,都被摹绘得细致入微,让人们清晰地看到了上层社会的奢靡与当时生活的颓丧,也正是这些千姿百态的人生形态,使得中国现代文学中充满了灰暗、颓废而又引人入胜的色调。发表于1929年的《白蔷薇》是林微音小说中除《花厅夫人》之外影响最大的作品。这篇小说常常被看做中国30年代海派唯美主义的代表作之一,写的是一个婚外恋的故事。一民与妻子的女友稚茜认识,深藏在心的爱恋不可抑止,稚茜来找他为了以慰她数年来的渴念,不料由于一民的妻子的出现,一切的预计最终烟消云散。

林微音对中国现代文学中唯美主义的引进、提倡和发展,是做过不可磨灭的贡献的。他在小说《白蔷薇》中竭力传达唯美主义的思想,认为代表着艺术的“莎乐美之吻”是世间最美的存在,也是世界上最可宝贵的东西。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还专门观看了由最著名的唯美主义作家王尔德的戏剧《莎乐美》改编成的同名电影,作者并借助主人公的心理传达了唯美主义的情愫:“莎乐美的剧本稚茜是尝看过的。她很想看它上舞台,但是总没有机会,所以现在能看到银幕中的它也很喜悦,更其在听到了一民的一篇关于nazimova的话后。新闻片映过后,沙乐美上了场。稚茜很静心地,很仔细地观着。如在映新闻片时的和一民的低低的交谈也被中止了。她觉得沙乐美确是伟大。她不顾一切地爱着,甚至不惜牺牲了她的被爱者的生命来成就她的一吻。”

林微音努力阐释艺术家们要“为艺术而人生”的道理,充分肯定艺术的价值,他曾说:“要使你的生活成为精致的艺术品,这样,你的作品也能成为精致的艺术品。”在1934年1月31日的《申报》副刊《自由谈》上,林微音还发表了一篇散文《艺术即人生论》,他如是说:“现在所说的,并不是那两派(即为艺术而艺术和为人生而艺术?D?D引者注)过去有过怎样的纠纷,却是创作艺术决不能只为艺术。创作艺术是为人生,却不一定像为人生而艺术派所说的为一般的人生,是为创作者自己的人生。是的,创作者的创作就是创作者的人生的一部分。”林微音绕来绕去,要说的不过一句话而已:艺术即是人生,创作者的创作是创作者人生的一部分。在散文《致荔枝湾的荔枝》、《那柔软的一笑》、《坐茶室的气氛》、《新夏威夷》、《黑眼睛》等诸多篇章中,林微音都展现了自己的“唯美”趣味,弥漫着颓废气息。由此可见,无论在具体创作上,还是在文艺理论上,林微音都在努力践行着唯美主义思想,为30年代中国文学的多样化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至于鲁迅和林微音的论战,其实,他们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分歧值得那般大骂一场的。这场论战本是林微音挑起的――看来鲁迅先生是批评不得的,我这篇对鲁迅先生略有不尊的文章,说不定亦会击起许多人同仇敌忾的群殴――林微音在1933年11月21日的《时事新报》的副刊《青光》上,以“陈代”为笔名发表了一篇名为《略论告密》的文章,对鲁迅先生非常厌恶别人将他的笔名公之于众的做法表示了一定的置疑,并于文章的结尾说:“而在那些用这个那个笔名零星发表的文章,剪贴或集子的时候,作者便把这许多名字紧缩成一个,看来好像作者自己是他最后的告密者。”林微音这般看待问题,也许真的有所偏颇,但并不是毫无逻辑毫无道理可言,然而鲁迅先生则是置疑不得的,他勃然大怒,开口便说《略论告密》的作者是“讨伐军中最低能的一位”,“连自己后来的说明和别人预先的揭发的区别都不知道”,其后便断定作者是“叭儿们”中的“一匹”。林微音在11月22日《青光》副刊又发表了《略论放暗箭》一文,开头不过说:“前日读了鲁迅先生的《伪自由书》的《前记》与《后记》,略论了告密的,现在读了唐弢先生的《新脸谱》,止不住又要来略论放暗箭。”作者不过是觉得二者有相似之处,把两者放在一起,并未言明是针对鲁迅的。而鲁迅先生则认定这“冷箭”是对着他放的,奋力反击,再次将自己的论敌贬低为狗:“他这回嗅得不对,误以为唐弢先生就是我了。”人心是揣度不得的,我们的确很难得知究竟是林微音误认,还是鲁迅多疑?但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把自己的论敌骂做狗一向是鲁迅先生的特长,叭儿狗、落水狗、死狗、“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等等等等,一向都是鲁迅先生的作战对象。鲁迅先生把中国社会看得很透,思想非常深刻,文学成就也是有目共睹的,这些都毋庸置疑,但如此伟大的人物,屡屡把论敌骂做是狗,如此不尊重对手,怎么说也是白璧上的一些瑕疵吧?而他这般不遗余力地和群狗作战,岂不是中华民族的最大损失么?

考察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林微音,我们不难发现,他其实一直在为文学、为艺术孜孜不倦地追求着,奋斗着,为中国文学的现代化、多元化积极探索,尽力实践,为丰富中国现代文学曾经付出过艰苦卓绝的努力,也做出了不小的贡献。尽管林微音的文学成就不是十分的显赫,但终应有他一定的位置,然而,林微音却只能以鲁迅棒下的“叭儿狗”,以美女林徽因的一个陪衬品、一个小插曲的样式留名于世,对将艺术看得更重于人生的林微音来说,不知该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彻骨的悲凉,抑或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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