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回 长 安
沈媛
为了陪同来访的异国友人,10年以后第一次去陕西省历史博物馆,和十几岁时的走马观花不同,今次,因为这些年的学养和磨砺,因为有一个出色的讲解员,真正是不虚此行。
虽然家离博物馆不过咫尺之遥,但每日行色匆匆,等到真正走近了,走进了,不禁感叹,毕竟是大师手笔,典型的仿唐建筑,又兼收并蓄传统园林和民居的设计手法,连廊庭院,参差错落,气势恢弘,整体采用黑、白、灰,让人觉得只有这样素净的颜色才能盛下历史的凝重。
展厅以历史发展沿革排序,从史前的母系社会到清朝。其中又以在陕西地区建都的周、秦、西汉、隋、唐几个时期为重点。一路看下来,就觉得已经让漫漫几千年的岁月在眼前匆匆过了一程,不管是金戈铁马,还是熙来攘往,心里一再受到冲击,震撼。
最先引起我兴趣的是母系社会时期一个陶土烧制的水罐,尖底,圆形小口,大耳。它的特别在于不灌水的时候瓶身不能站立,灌水至2/3的时候便因为水的浮力原理自动直立起来,罐之所以做成尖底是因为当时的人们在河边捕鱼,这尖底便可以使罐子扎进河岸上的沙子里而不致让水流出。真是让人啧啧称奇。
接下来就是从小历史课本上“眼熟能详”的半坡鱼纹盆,得知此物是真品的时候不由仔细地观察一番,黑红色的彩绘历经几千年的沧桑仍然如新,上面是一个人头,嘴里含着呈交叉型的两根巨大的鱼刺,看来几千年前以捕鱼为生的原始的先民们已经懂得用抽象、夸张的手法表达欣喜,而这片土地也曾经水草丰美。再看看眼前尘土飞扬,灰烟不绝的巨大城市,感慨万千。
再看,是由4000多个贝壳穿成的的两串大小不一的项链,我想这一定是一个最爱美的女人花了不知多少时间一个个捡来穿到一起的,不可想象那种艰辛,和在最恶劣原始的条件下仍不能被压抑的女人对美的渴望。不知道她的年龄,不知道她的高矮胖瘦,但那一定是经历过多少个日夜,多少次俯拾挑拣的耐心,是为了钟情的部落酋长,还是早已倾心相许的恋人?而今这发黄的贝壳项链静静躺在博物馆的冷静灯光下,任人观望,而那些从未为人所知的故事却湮没在尘土里。
西周厅主要是以青铜器为主,最开始的时候因为技术的限制,产量很低,所以只有王公贵族们才有幸拥有。看到了我们常说的“君子一言九鼎”的“鼎”了,虽然不知道鼎的具体重量,但是一定在几百斤上下,可想而知古人“言出必行”的决心了。一般的鼎是三只脚,也就是“三足鼎立”的来历了,不过也有一只独一无二的“四足鼎”。有意思的是鼎上多刻有花纹,包括我惯常喜用的一个词“饕餮”的真身,原来这饕餮是传说中吃人的猛兽,高鼻子,窄长的眼睛,凶残异常,吃了人都不吐出骨头,因此人们把它刻到青铜器皿上(一般是鼎),希望能收服它,后人用饕餮来形容贪食之人。
大多数青铜鼎是酒器,但是也有在里面刻字以作记载的,其中有一只鼎内刻有207个字,幸亏有此,人们才得以对那个遥远的年代窥之一斑。
说到酒器,中国的酒文化真是源远流长,从原始社会开始,几乎每个时期、朝代的展品中都有酒缸,酒壶,酒杯,等等,材料更是从陶土、青铜,金、银、到陶瓷、玉石,不一而足,联想到暴君商纣王的“酒池肉林”,风情万种的卓文君“春日独当垆”,赵匡胤处心积虑地“杯酒释兵权”,不由感慨如果没有酒,不知有多少的历史要重新改写,也不知会少了多少香艳凄婉的故事,那可真真就是要“换了人间”。
同时,酒文化对于汉语言的丰富也是功不可没,很多成语都和饮酒有关,比如“觥筹交错”的“觥”,“加官进爵”的“爵”都是酒器。酒器的造型也是千姿百态,印象最深的一个牛形酒壶,憨态可掬,牛身上爬着一只小牛,事实上是盖子,揭开它就可以倒酒,弯曲的牛尾巴刚好是手柄,拿起来倒的时候酒就从牛嘴里流出来,真是巧夺天工。
秦的部分似乎可以一笔带过,一是因为早已耳熟能详,二是因为浓墨重彩大都已在兵马俑,所以并无太多可书。
接下来是汉,这个王朝的重要性是怎么说也不为过的,且看“汉字”“汉族”“汉语”等等,当然说到汉朝就要说说瓦当,都说“秦砖汉瓦”,其实这“瓦“指的就是瓦当,它作为一种建筑附件,既能蔽护檐端不致日晒雨淋,又能使建筑更加美观,一般是先制成园筒形的陶坯,然后剖开坯筒,入窑烧造,对剖为筒瓦。故“瓦解”一词即源于此。瓦当在汉唐进入鼎盛,造型,材质也越来越丰富,由陶发展至铜、铁。汉代墓陪葬品中也多有陶俑,因为去过咸阳机场附近的汉阳陵,所以对那些真人一半大小的陶俑们并不陌生,他们眉眼细致,神情各异,多袖手浅笑,和威武高大,不可一世的秦俑相比,无疑多了些秀美和温和。
当然,最值得大书特书的还当属唐,不仅因为这是中国历史上最光辉的篇章,见证了军事,政治,文学,商业的空前繁荣,更因为唐的都城就是我们今天安身立命之所在,不由凭空多了几分亲切。当时的长安分为108坊,也因此今日西安有些地方仍然保留着“坊”的地名,如安仁坊。(其实在中国文化中,9是阳数,就是奇数,单数的最高代表;12是阴数,就是偶数,双数的最高代表。9乘12得出108来代表最多,是一种象征,因此《水浒》里有一百单八将,曹雪芹原本也是打算在《红楼梦》里写108个女性角色的。)当时的长安城规模宏大,车水马龙。现在的朱雀大街宽不过5、60米吧,而据记载,当年的朱雀大街宽竟达155米,真是难以想象当年这个世界最大城市的盛况,一定是商贾云集,熙来攘往,酒肆歌坊,好不热闹。
今人多用唐朝的鼎盛来比照近现代中国的积贫积弱,而在我来看,这曾经的繁华地和西安今日的落后、缓慢更让人难弃悲凉,唐人若地下有知,也当仰天长叹。因此那个有名的乐队才想“梦回唐朝”。不过西安毕竟是西安,自有它的疏朗大气,随性不羁。想起西安一位女作家一篇文章里曾写“和北京上海的小资不一样的是,西安的小资也泡酒吧,也看村上春树,但是出了酒吧他们会直奔油迹斑斑的大排挡要上一碗浇满红油辣子的凉皮,再要一个还滴着油的肉夹馍,都说三代才成就一个贵族,谁让咱们是皇族之后,不用矫情,就是难掩的贵族气。”读来不禁让人会心一笑。我想起湘子庙前的楹联
“曾是仙乡玉鼎勘破几朝繁盛,
依然形胜翰苑赋成万卷风云”,
这沧桑,这气势,恐怕是任何一个城市都无可比拟的。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是一个春日午后,在湘子庙街吃过午饭后走出那长长街巷,一回头,便看到高高的牌楼,红底黑字,蓦然间,竟有时空倒转的惊骇。细细读去,只觉得书香盈盈,又气势如虹,云卷云舒,吞吐之间就是西安的前世今生。只看那一个“勘破”,就有《红楼梦》里“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韵味,可是又多了几分通透和玄妙,少了几分颓唐。当年湘子庙门牌楼恢复落成后,西安市政府向民间征集楹联,最终这楹联由市民们投票选出,作者竟是长安县的一名中学老师!更富传奇色彩的是想起朋友讲过曾在一个小巷子的小卖店门前和人大谈李白的《将进酒》,口沫横飞之际,躲在花花绿绿的口香糖、零食后面的店主,一个老者,忍不住了,说:“小伙子,那念“将(qiang
一声)进酒”。此语既出,朋友臊得满脸通红,谢了老人之后落荒而逃,每每忆及,叹曰:“大隐隐于市,西安这地方藏龙卧虎啊!”
这也许就是西安让人聊以慰藉的地方,毕竟地灵人杰。
接下来看到一幅有名的“步辇图”异曲同工的出行迎客图,身居高位的主人满面红光,气度雍容,一派泱泱大国臣子的风范,来拜谒的西域使臣碧眼高鼻,虽然面露喜色,却仍不免谦卑恭敬,旁边的使女们锦衣罗缎,个个体态丰腴,细眉细眼,面若桃花,整个画面构图精妙,人物栩栩如生,堪称极品。
再往下看是若干花色、形状各异的铜镜,皆是精雕细琢的绝世珍品。想起唐太宗在位时,老臣魏征常直言进谏,太宗不悦,然而魏征去世以后,唐太宗悲叹:“以铜为鉴(即镜),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鉴,内防已过。今魏征逝,一鉴亡矣”。”太宗当然不知,无论身边有无魏征,盛极一时的大唐王朝也终将在风雨飘摇中走向末路。正像孔尚任在《桃花扇》里的谶语:“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而今长安依旧,而英雄安在?帝王安在?
看完了唐朝,只觉得一场戏里最动人心魄的一幕已经落下,那余波,那结局,就随他去吧。突然间兴味索然,竟已不记得余下都看了些什么,只自顾沉浸在那历史现实交织的虚幻世界里,兀自嗟叹,兀自感怀。等到约略正午时分,出馆一看,仍是萧索冬寒,俗世依旧,咳,只不过是白日大梦一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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