剿蜂记
辛放

一

我家的门前总是不能太平，总有些故事发生，可是这些故事都是在悄悄地进行……

去年的夏天，家门口的樱桃树上总是落着一只知更鸟，一见人就急急忙忙地叫起来。一边叫，一边扑闪着翅膀，把樱桃树枝都闪呼地晃晃悠悠的，好像大风吹了一样。知更鸟一边叫着，一边朝门前扑过来，可是又害怕人，所以一扑到半路，就又飞了回去，心情惶遽而又矛盾，这样来来回回有三两次，我们都有些好奇，再仔细一看，原来前门的门灯后面有一个小小的鸟巢！

鸟巢都是用细细的干草做成的，一层一层地堆上去，像个麦垛。旁边有一缕草散开来，好像女人不小心散开的一缕头发。黄黄的草，仟细而又柔和，远远的看去，不仅无伤大雅，而且还显得特别的纯朴。原来是别的人（鸟），在我们自己小小的窝旁边又建了一个窝。

我历来就喜欢鸟巢，鸟巢总会把我的想像了一下从地上吸引到天上去，叫我一下子就觉得特别诗意，在那一瞬间从世俗的枷锁中暂时解脱了出来。从前我写过一点小诗，有一句就能代表我的心情：

从前，喜欢飞去的鸟
后来，喜欢飞来的鸟
现在，只喜欢鸟巢

从前喜欢飞去的鸟，是因为那时年轻，总是想从故乡飞走；后来喜欢飞来的鸟，是因为离乡久了，不愿意飞去，只愿意飞回；可是现在，哪里也不愿意去了，只喜欢自己小小的巢。

可是妻子不喜欢鸟巢，嫌脏，叫我把鸟巢拆了，这我可有点不愿意。但是每次回到家门口，那只知更鸟总是惶遽地叫着，叫我也觉得有点惶恐。所以开门进屋时只好快一点，倒好像它是主人，我成了客人了。后来我们还是达成一致意见，决定等到小鸟孵出来以后再把鸟窝拿掉。于是我们就开始等，等着小鸟早早降临鸟世。

有一天，我趁着知更鸟不在的时候，搬了一个梯子，慢慢地爬到鸟窝上去。说是“慢慢地”，是因为我总是相信小时候的故事，说是当鸟孵蛋的时候，总会有毒蛇爬到鸟窝里去，蜷曲在窝里，如果老鸟回来了，毒蛇就会吃掉老鸟，等到小鸟孵出来以后，毒蛇就会吃掉小鸟。我心里总是害怕那只儿时的“毒蛇”，所以就慢慢地爬上去，侧目朝鸟巢里看去。

鸟巢有点深，从侧面看去空空如也，我心里不禁暗自吃惊，再把头朝前伸去，才看见两个小小的鸟蛋躺在窝里。两个蛋都是蓝色的，说的具体一点是蓝靛色的，有点像是普卢士蓝，而且鸟蛋的皮也是慥慥的，像是才刷了一层油漆。我吓了一跳，怎麽会是这样？鸟蛋怎麽会是这样的颜色？我甚至不由自主地想，会不会是有人给鸟蛋上了漆？我把鸟蛋拿起来，掂量了一下，没错，是蓝色的。

我心里很失望。

“太没有想象力了！太没有创造力了！太布尔乔亚了！太不艺术了！”我简直觉得这两只鸟蛋很对不起我。这两只鸟蛋，美国的鸟蛋，真有点像沃尔马超市上卖的感恩节鸡蛋。那种俗气的色彩、人工化的外表，叫我很失望。

我竟然在天然的鸟巢里找到了这样商品化的知更鸟蛋！

我的失望其实是我的错。可是，天哪！知更鸟蛋是从什麽时候变成了这种普鲁士蓝的色彩呢？它真的使我想起了沃尔马超市上那种廉价的感恩节彩旦。。。

几个月以后，知更鸟飞走了，还有两只小知更鸟。

我清扫了门前和屋檐，从那以后，我不再喜欢鸟巢。。。

二

今年夏天，知更鸟再也没有飞回来。

可是有一天，妻子忽然在门口大叫了起来，“你快来看啊！”

她是一个安静的人，只有两种情况下才会喊起来，一种是失火，一种是洪水。因为这两种情况在我们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发生过，所以她从来也没有这样喊过。

我到门口一看，只见外面纷纷扬扬地飞着一片黄蜂。黄蜂围绕着我家门前柱子飞着，没有想飞走的意思。靠近柱子下面的桩基部分雕着花纹，就在那里有一个黑洞，黄蜂飞进飞出，像一片黄色的云。

原来，我家门前的门柱已经被雨水和岁月浸蚀的腐朽了，门柱里面的空心部分暴露出来，黄蜂就在里面筑了一个巢，这个地方就像是大门，门柱上方还有南北四向的半圆孔，黄蜂就从那里飞出来。

“我只用抹布轻轻地敲了一下门柱，马上就飞出来了这麽多的黄蜂！”

黄蜂从门柱下方飞进去，从上方飞出来，很显然，那是一个循环。

我从车房里取来杀虫剂，站在远处，往门柱下面的小孔喷射。这种杀虫剂是我们用来杀蚂蚁的。当我把杀虫剂喷上去的时候，更多的黄蜂从窝里飞了出来，一部分开始飞得离窝更远一些，好像是在侦察，更多的黄蜂依然围着窝门飞翔。显然，这种杀虫剂没有任何用处。其实，黄蜂倒好像是有点迷恋这种杀虫剂的味道，在撒满杀虫剂的地方恋恋不舍似地萦绕着。

我们立刻就赶到超市去，买了一罐专门杀黄蜂的药剂，上面写着“黄蜂克星”。回到家，我就取来了冬季穿的羽绒服，把帽子戴上，然后在脸上围上毛巾，戴上手套，穿上皮鞋，这才走到离门柱不远的地方，瞄准黄蜂进出的地方开始喷射了起来。

这种药非常有效，一喷上去，那些沾上药水的黄蜂就开始坠落下来，摇晃了几下，就不动了，死了。洞里的黄蜂开始向外飞，洞外的黄蜂也并没有逃离，一部分急急地飞在洞穴的上面，飞动的频率也和平时不同，显得焦虑而又烦躁；另一部分则不断地向洞口附近飞去，忽远忽近，像是在接应；还有一部分则向我扑来，围绕在我的身边，大概是准备伺机进行攻击。

大队的黄蜂开始从洞里往外突围，许多黄蜂刚刚飞出来，就开始啷啷锵锵的摇晃起来，它们挣扎着，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移动，然后就掉到一个小台阶下面，从那里又掉了下去，又摔下一个台阶，就再也不动了。突围的战斗越来越惨烈，许多尸体堆在洞口，变成了一个小丘，后面的黄蜂还在推开前面的死尸，不断地冲了出来，有少数黄蜂从尸体堆上爬了起来，抖动着翅膀，像直升飞机一样飞升起来---它们突出了重围，成了劫后余生。突围出去的黄蜂和洞外的黄蜂会和以后，就在蜂窝的上空来回地飞行，一群一群的。而洞中的黄蜂依然前赴后继，推开前面的死尸，往外突围。多数的黄蜂都在喷射下死去了，真正是“十不余一”。如果是人间的战斗，恐怕只有战斗惨烈的斯巴达保卫战可以与之比拟。

我看着黄蜂的战场，心中都不免觉得凄然，想象那些幸存的黄蜂回首俯望这尸横遍野的战场，心中又不知作何感想呢？

夜色慢慢降临了，这一天晚上没有月亮。

第二天一大早，我起来一看，黄蜂的尸堆已经显得小了许多，在晨风中轻轻地瑟缩着，这是昨日的战场。有几只黄蜂还在洞外飞翔着，他们不断的向洞口冲击，在那里萦绕徘徊。可是没有一只黄蜂能够冲进洞里去。有几只勇敢的黄蜂勉强冲到了洞口，试着把爪子放在洞口的木柱上，可是立刻就不得不飞扬起来，消逝在远处的天空中。我想它一定是飞到远处去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喘一口气。因为洞口的毒气一定是很浓烈的。

过了一会，又有几只黄蜂开始向洞口冲击，就是这样不断的冲击。

我知道一旦洞外的黄蜂飞进洞里，里应外合，我的第一次“剿蜂”计划就算是失败了。至此，我已经买了三罐“黄蜂克星”了。我立刻转回家中，拿出最后一罐药剂，对准洞内再次开始喷射，洞外的黄蜂立刻就飞走了，洞里也是一片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第三天，西线无战事。。。

第四天，黄蜂又飞了回去。明显的，洞外的黄蜂和洞里的黄蜂已经合围成功。然而，黄蜂的伤亡是惨重的。门外已经不再是一片黄色的云，只有星星点点的黄蜂还在飞行，不时的，也有黄蜂从洞里飞出来。

我对于“清剿”的办法已经失望，于是采取了“堵截”的办法。用胶带纸将黄蜂的洞口贴了起来。像是贴了封条一样。这一次，黄蜂再也没有办法进去了。这也算是第三次“围剿”，终于成功了。门外的黄蜂渐渐的稀少了，只有樱桃树上还不时落下几只黄蜂。虽然还有黄蜂眷恋地飞回已经被封锁的洞口，可是他们再也没有根据地了。

我也总结出了“剿蜂”的经验：剿蜂如剿寇，重要的是消灭它们的根据地，流寇易剿。失去了蜂窝的黄蜂，就是流寇。

三

几天过去了，我们又在门前发现了黄蜂！

仔细看时，原来在门柱下面和水泥衔接的地方有缝隙，非常小的缝隙。黄蜂飞到那里，停下来。然后慢慢接近缝隙，从那里钻了进去。

我真是不能相信我的眼睛。可是眼看着那些黄蜂在缝隙的地方排着队，鱼贯而入，我就不能不相信了。黄蜂们走近缝隙，在那里呆了一小会儿，然后屏住呼吸，全神贯注，提起了全身的力量，趴下去，全身变得扁扁的，一点一点地从缝隙里挤了进去。

“噢！这大概就是武侠小说里说的那种‘缩骨法’吧！”

人有人的缩骨，黄蜂也有黄蜂的“缩骨”，为生存，为命运，为了自己的家，黄蜂也必须“缩骨”。

我对“围剿”的再次失败而感到沮丧。最后，我不得不采取非常手段来对付黄蜂，把门柱换掉！

我们在门柱的地方搭上支撑架，把旧的门柱拿下来。门柱放在那里，就像一根烟囱，从烟囱的上方，蜂群飞出来，像是黄色的烟雾。我把门柱下方腐朽的部分斫开，像是一扇门，洞开着，蜂也从那里飞出来。它们自由了。

我从家里把剩下的所有药剂拿出来，打开瓶盖。这次，我不再使用喷射的方法了。我把药剂全部倒进一个盆子里，又在里面加了一些水，然后从废烟囱的上方浇了下去。

大队的黄蜂从烟囱里飞出来，我的手上，衣服上开始爬满了黄蜂。可是它们无法穿透厚厚的羽绒服和手套。我把药水顺着烟囱浇下去，这时，从烟囱的下方，一股药水流了出来，像一股小小的河水，上面漂满了黄蜂的尸体，渐渐地向四方流开去。

这是最后的斗争！

突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虽然不大，但我还是听到了：“窟筒！”

低头看时，从门柱下方的缺口处滚出来了一个像鸡蛋一般大小的黄色的圆球！一个毛茸茸的圆球！

原来，这是一个爬满了黄蜂的圆球。圆球从洞口滚出来，一点一点地开始剥落，从圆球的表面不时落下黄色的屑来，那是黄蜂的尸体，不断的剥落，圆球不断的变小，在圆球滚动的轨迹上留下了许多黄蜂的尸体。

随后，轰然的一声，附在圆球上的黄蜂开始向四周飞散，有的黄蜂摇曳着坠了下去，有的挣扎着飞向天空，由浓密到散淡，在四周飞扬着。这时，在圆球的中心，有一只巨大的黄蜂开始蠕动。它有着棕黑色绒毛，暗亮的夹克，身上还有乳黄色的线条。它的动作笨重而迟滞，似乎一点也不考虑身边的威胁，那种缓慢的节奏中有一种近似恐怖的庄严，每一个动作里仿佛都有一种宣示，都具有着震撼的力量。

这只巨蜂先是在地上蠕动，然后开始抖动自己的翅膀，翅膀像风一样的展开，发出“嗡嗡”的声响，随后又停了下来，好像这力量还不足以托起巨大的身体。如是者凡三四次，巨蜂的翅膀终于发出更加巨大的声音，巨蜂的身体也随之向前运动。

终于，巨蜂慢慢地飞升了起来，它的翅膀在空中发出轰鸣。这是飞起来的凝重，飞起来的恐怖，飞起来的皇家的尊严，飞起来的许多牺牲之后的代价。可是，它还是飞起来了，发出“嗡嗡”的声响，像一架B-52式的轰炸机，俯瞰着地面，地面上有什么呢？有失落的家园……

渐渐地，巨蜂飞走了，很快的，那些在周围飞翔着的黄蜂都簇拥过来，尾随着那只巨蜂，像是它身边的星辰一样。那只巨蜂在群蜂的簇拥下，飞的越来越远，终于消逝在了远方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