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墓人日记──致卡夫卡（外三首）
彭 敏
1922年
布拉格的秋天
卡夫卡的深秋
从下午到深夜
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继续写自己的《守墓人日记》
你写到：K在暮色融融中来到城堡
突然感到呼吸窒息
肺部开始络血
明天是否要停止测量员的工作？
正午饥饿艺术家的表演很辛苦
我到他的笼子旁 说了几句安慰他的话
我告诉他 你喜欢的约瑟芬最爱吹口哨
她的口哨获得了大众的认可
人民拥戴她为精神偶像
说到笼子 我们每个人何尝不是都生活在其中？
只是表现的形式不一样而已
比如我所在的墓园 很小 和地洞差不多
拱形的房屋破旧不堪 我老是担心某天会坍塌
他说并没有考虑笼子 担心表演会失去观众
我告诉他 这是你无法阻止和预料的
明天傍晚 布罗德要来和我一起去散步
我是否应该和他谈谈准备解除订婚的决定？
我是否应该告诉他回到家里我感觉自己像个陌生人？
父亲最近要求我去木工作坊帮忙 被我委婉回绝了
我不能明白告诉他我要继续写日记
我喜欢在凌晨写下我的忧郁和怀疑
这是我发明的 回避白天的盲然的方法
我热爱夜的宁静与眼前灯光的柔和
坚持写日记是件痛苦不堪的事情
但我又无法抵御这种诱惑
不到天亮前我是无法离开写字台的
哪怕是坐在书桌前发呆
为了守墓人日记 我牺牲了很多
很多时候 我觉得自己已经死去
绝望多于希望
今天我才得知 地窖虽小 却可以储存必要的食物
守墓人日记是个长期的庞大的计划
我以独特的方式叙述其中的故事
让所有人都遗失在其中
包括写完后的我自己
守墓人的职责就是与坟墓里的死人对话
这些灵魂的言辞 内敛而颇具节奏
像一座词语的迷宫
是许多寓言的组合
正如我在日记里写的
生命是一个巨大的谜 只有寓言才能很好的描述它
克尔凯戈尔是幸运的
他终于实现理想中的“终极一跃”
而我呢？深秋的守墓人
面对流淌的伏尔塔瓦河 无限悲凉
金色的布拉格啊
这百塔之城 美丽的门槛
你何时才能接纳散步归来的异乡人？
你这清洌的 永恒的漩涡
噢 天已经蒙蒙亮
广场塔楼的钟声在空旷的大街上回荡
我对了下表 慢了很多
快 又要迟到了
我这 城市的保险员 撑开沉重的眼框
昨夜我是在梦里还是在写日记？
我该乘那班车去公司？
我的方向感很差 总找不着路
致佩索阿
──理性的闪亮划破生活的沉沉黑暗
你曾是一位公司小职员
一名滥情于墨水瓶的会计
终身居住在里斯本
在四季温和的小阁楼里做着自己的梦
面对平庸的生活 没有什么值得你索取的
平生最大的梦想是开一家旅行社
向游客展示你的第八大洲
你内心真正的景观
你让所有游客都要记住一个闪亮的名字：
费尔南多
我是田园诗人卡尔贝托.卡埃罗
我去里斯本以前是美丽草原的牧羊人
我有需要照看的羊群
我与蜂鸣、鸟香、瀑布、风向为伍
我与山峦、河流、花朵、星辰为伴
我思考阳光、沐浴芬芳
我在群山之巅唱自己的歌做自己的梦
我让所有人阅读我写的诗篇
我让所有的过客魂萦梦牵
“无数人活在我们中间”
就像我们活在自己身上
我做过工程师
当过海盗
我研究机械
熟悉科学
我疲惫不堪 厌倦了
我的坎波斯
我们的兄弟卡尔贝托请我去他的山里度假
但是 先
让我到你的烟草店歇歇吧
暮晚提前到来 夜空波谲云诡
海边散步的人们纷纷离场
霎时便电闪雷鸣 风起云涌
唯我静静地站在四楼的窗户前
心如止水 波澜不惊
我知道这样的景致构成我生活的一部分
明天
我将继续行走在道拉多雷斯大街上
夜晚
会有一个小小的聚会：
费尔南多、卡埃罗和工程师
还有许多我认识的 不认识的
将在我的写作中 与他们聚会 游览世界
2007.2.26
曼式疗法
整个上午才写两页 太缓慢了
我能治愈各种症状的结核
谁能为我秘制一味药引？
布登勃洛克没落了
对于家族的衰败和颓废
我究竟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和谦疚？
静穆的深夜里 冗长的咳嗽和哮喘
更多的黑暗淤积于肺部？
和着风琴一样的鼓声
在刺痛的雪光中沉睡的山庄疗养院
保留着当年我使用过的重症监护室
瓦格纳的冬天刚进入第二幕
美人就在这威尼斯的绝唱中香销玉殒了
雪域优美的湖泊 天鹅惊鸿展飞
是怎样的痼疾在腐蚀着内心？
家族昔日繁荣的帝国消失到那里去了？
随着约阿希姆葬礼的三声礼炮
“心脏就像一支牧歌那样停止了”
面对坟茔和金属棺木 我悲情的生命再次缩紧
写作却在茫茫雪地上延伸
总有些什么从内部消耗着生命
顾问大夫诊断出退化的病理
木锤打击的声音 朽溃的征兆
这是特里斯坦的死亡之美 星辰闪烁的瞬间
是“不可磨灭的形影”
是永不消逝的光之语
是来自天籁 恩雅的歌声
“我的创作，没有价值，简直算不了什么”
夜空吹灭烛台 点燃拂晓
就像这根指间的曼契尼雪茄 烟雾蒙绕
飘了一夜的雪停住了 峰峦叠起
雪地里已有忙碌的踪迹
他们每天最早来到山顶
驾着雪橇 搬运尸体 下山
谁又在昨夜留下睡衣？
谁把死者昨天的台词写进已经谢幕的剧本？
谁又将搬运他们的尸体？
静卧在阳台一夜 什么也没有写
加速疲惫和倦怠
表怎么停了？水银温度计还是在那个刻度
生活的高烧未退
早点以后 继续睡 延续被大雪掩埋的梦
初八的月牙
我惊异于你是如何被挂上去的
这静默的夜空里
优美的月牙
像沐浴后的清风
非常想看清你美丽的薄纱里
隐藏的另一半脸庞
别告诉我今天才初八 十五还远着呢
我可以在诗歌里把你犹豫的部分画齐
其实我怀疑那不曾显现的阴影里
住着我们熟悉的诗人
他们只有在十五的时候才出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对于这样的安排 我多次提出不同的看法
我建议每晚都应该有一位诗人出来弹唱
就像每夜都有不同的诗人驻留在我们身上
2007.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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