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三首
刘晓萍
铁象湾的河流
——献给母亲的十四行诗
一
我是多么不愿提及,
寒冷和阴郁之歌……
风暴总在深夜降临,
犹如荒年与灰烬。
生命是怎样被化为虚无?
我的母亲克瑞斯的眼睛,
谷物和泥土的寂寞果实,
勇敢的棋手失控的疆域。
罗盘旋转指向一个轴心,
我的脾胃抽搐激烈,
我与母亲相逢于血液的拱门。
我看见下沉的暗夜,
一匹迷宫中的瘦马,
盲目飞奔在穿不透的黑色回廊。
二
河流在海水之巅凝望年轻时刻,
曾经繁花徒然重复的暗影,
宛若炽烈的生死恋情,
投掷于命运长廊的惊鸿一瞥。
如今镜中停滞不前的时间,
使黑夜迈向清贫危险的记忆,
母亲传授给我的奇特体验,
是我耗尽日子的确凿证明。
过去,未来,和尘土中的道路,
一只断线的风筝,
来自同一个天堂或地狱。
夜色,伸向每一个角落,
好似一切事物内部,
不可逆转的梦的尽头。
三
幻象被悬置于时间要塞,
尘土与荣耀跨越无数战役,
此刻生命燃烧统治她的宣言,
昼与夜风声鹤唳。
母亲亲历几次辉煌的落日,
她选择了拯救后重返苍莽,
如今她是一支孤单的蜡烛,
审视我空虚疼痛和晕眩的夜。
生活里有一道水做的屏障,
不断涨潮左右撞击,
它造成寒冷生命中最深的裂口。
我喘着粗气期待将信号传向彼岸,
才不至于衷情这黑暗,
我与母亲互相见证存在
四
被重复瓦解的事物,
相逢于生命的节点,
它们脆弱如覆花的深渊,
依靠着虚空和徒劳,
我总在深夜忆起一个相同的片段,
如梦似真般在灵魂里疼痛,
而在比疾病更糟的白昼,
飘荡着候鸟们低沉的音调。
我在母亲的忧伤中孤独,
计算一道无解的方程式,
从远古传流至今。
理想拨开浓雾一角,
早上,或者黄昏,
上帝把爱和忧伤撒在旷野。
五
当我徒步于街巷或山峦,
恰似一幕戏剧流动于暗夜。
翻乱陈旧的梦境,
寻找钥匙和线团。
我的皱纹深深刻进母亲的肌肤,
她的白发过早地植入我的头颅,
在那神秘之城啊,
隐匿一条不可追忆的河流。
季节在深渊上晃动,
而头顶的风对我低语,
存在只是一道短暂的光缝。
偶然和讽喻才是真正的敌手,
从远祖传承的青铜菱镜,
她独特的透视昭然若揭。
六
什么戛然而止?
缠绕的线团陷入枯井,
恰似风筝僵持在空中,
忧伤属于风和紫色的泥浆。
生命不知不觉开始下沉,
一个黑夜、一缕空洞,
记忆和道别的长线被抽动,
一座村庄在寂静的蛛网上悬着。
母亲在夜里细数落花,
风暴点燃了白昼,
它把一个花骨朵安插在坟茔的尖顶。
慈悲的主啊?
我能忍受哭着到来,
却无法面对笑着离开。
七
风,照亮一些生命的地图,
风,同时熄灭一些火焰……
裂开的缝隙和沧桑土地上,
旋风游走——
无遮拦的空处啊,
海的幽深的静夜,
伸出的手在爬行,
拉着、推着可能更接近坟墓。
黎明在不存在的事物之中,
在界限的边界,
是星辰、沙砾和风。
蒙着面孔,
逝去的依然鲜活,
尚未出生的早已成长。
八
声音的另一面,
绒黑的沟环横四周,
惟一迷失之风,
从干燥的堤岸穿过。
一阵风,静夜变得荒凉,
一阵风,猩红的词语淹没了港口,
衰老、粗糙的礁石,
从低矮的屋子中涌出——
我喊,用双眼顶住隐秘、雨点和阴影……
我与母亲守望的窗棂,
一捻灯心在夜中蠕动。
从寒冷的山脊,
最沉重的黏土,醒来——
历史化为流水的戏剧。
2005/5/16凌晨
普济哀歌
——谨以此诗悼念我的父亲
一
那只怪鸟——
停在冰刃上。
叫声渐急渐缓、渐缓渐急……
石膏一样的月亮 悬在半空,
树枝在灰烬中摇曳。
那是谁的身影啊?
安排眼前的一切——
二
七十二道关口……
是前世还是今生?
太阳在黑夜的背面出现,
一阵唏嘘隐入云雾。
三
黑暗——
急燥洒在行人的脸上。
枝条被寒风围绕。
一条窄门中,
蜥蜴在爬行。
唯一的话语,
从梦中走来,
如街头的镜影。
四
原谅我的只言片语……
山中已泪水成河。
它应该像光明一样强壮,
在泥土中被容纳,
最后到达你的心房。
五
哪里都不能成为边界。
即便用十公里长跪,
细数一个灾荒年月的音色和足迹。
即便山川、河流、原野,
同时静默……
面容从消失的地方,
站起来——
2005/4/2凌晨
即将醒来之际......
——献给我的父亲
一
在场——
像是一次出于荒谬却未完结的荒谬表述,我总想着别处!
而此刻我身在固定而熟悉的场所,
像一处悄无声息的地下仓库或装置豪华的巨型棺木。
我在别处的样子充满奢靡之气,那尽是一种不用兑现的谵妄之语。
我迟迟没有迈动我的双脚,像是在履行某种契约或毋庸置疑的缅想。
那个要离开的是我的幻象,而我同时亦生活在幻象之中。
小心的,谨慎的,狂放的,疯癫的,迷乱的,矜持的……
我的身体醒着灵魂睡了,记忆在天空里开花。
错过灵魂的花期,我成为形式的玩偶。
二
自由脱胎于战争,尤如一碗热乎乎的药。
没有一种生活能成为典范,金钱、荣誉、冒险和游弋……
愤怒,无章程游戏,不合情理的结尾告白,
潘多拉的秘密缚住了普罗米修斯!
我的耳朵长在森林里,
眼睛和嘴巴是大地的意志。
天空暗示褐色的泥土,那粗野的、赤裸的落日,
是锡安山上不慎滑落的一颗盐。
三
我不能成为真实的漫游者,
即便某一时刻进入假想的剧院。
我以一种疏远日常细节的姿态 渴望再生,
苏醒和梦魇是同一个夜。
四
红色的、白色的荒原,城外的投影和火蜥蜴的梦,
生活背后一阵微风。
熄灭的蜡烛是逻辑和雷霆,
无数道门外横着一条羊肠小道。
五
神情恍惚,命定的站台出现在一次意外的迷途之中。
沉醉或流浪、哀伤或闪耀,生命只是一幕幕持续不断的戏剧,
我的虔诚和谎言在稻田之外流泻,如锈迹斑斑的镰刀无法传达农夫的修辞。
六
我住在时间的堤岸,日子无可描摹!
忧伤是一首绵长的歌,与流水同舞。我感受不到它的韵律,依稀见着暮色中一片漆黑的庄园,沉静、凝重、散发出怪异的嘶鸣……
我不断地往返于相同的两个地域,看似两处亲密的故乡,仿佛一次次不合适宜的盼望,无可归依是不能赦免的永劫不归。
我的指尖无数次地划破头顶的日子,如残破的诗章不遗余力地详叙不为人知的历史,孤独是最初的素材也是最后的措词。
七
划亮一根火才,烛火微明。
其实在无际的黑中,很难聚拢成片的灿烂。
身在此地,心在别处。
仍旧不能成为荒谬最佳的说词,终日摩挲的泥土,也不过就是物质的另一种假设和呈示。
遮蔽和敞开,同一条路的两个出口。
向阳而生,是天时、地利、人和的总体关照,(“历史”如同曼妙的歌谣,不紧不慢徐徐向前延伸,成其最好的铺垫。)遮蔽不等同于自我封锁,沉寂的外表是内在精神的掩体和源泉,因其纯粹性而到达诗性的皈依。也因其直接经验的困惑陷入遥远的虚无。
八
如果寒冷和夜必须成为生命的主旨,我将孤寂地度过一生。回环往复的缘由都是一种臆想和假设,我沉溺于时光的罗盘就如迷失于一种不可能呈现的迷梦。
奔腾的往昔如省略的隐语……
九
到处是虚假的盛宴和模棱两可的演说!我除了一幅空洞的皮囊不再剩下什么,她随季节漂泊不定。
我已无所谓寂寞与孤独、欢乐与痛苦,一滴水或整个海洋只不过是数量的差异,滴水穿石或惊涛骇浪只不过是形式的差异,在知觉和感觉的历史中只不过是从一种地域游移到另一种空间。皮囊只不过是以死的沉寂代替生的荒谬。
没有一种时刻如此般长满利刃,刺开顺畅的血脉,没有一种回归能代替死亡!我翘首眺望。故园雪飘!我看见我所留下的每一个脚印和结冰的日子,如同今夜不能罗列的伤痛;无法深入的谎言和冷恻心扉的思念……
十
狭窄而幽蓝的长廊、交错的纹理、远道而来的可怖的消息、我至亲的人、荒谬的物象,他们交织在一起,一同解构我的夜和梦。
生活本身没有起始的缘由,但生命却有与身俱来的疼痛,它如深海的潮汐不停地翻滚,渗入生活已龟裂的缝隙和灵魂对精神圣地的眺望之中。
来不及拥有时,就有丧失和焦虑,如同生命同时担负生与死的悖谬。
大地有天空的映照,河流有山川的依托,绿叶有季节的召唤,人啊!却孤寂地飘零。
我的白昼是肉体的游移和聒噪,我的黑夜是一片辽远的开阔地。
十一
写下什么或遗忘什么都是次要的,一如春季的河流必须穿越严冬,一如生命枯黄的斑点在大地紫色的泥浆中摇曳。有些东西不需要标示或提醒,他一直盘踞于苍穹。
人们思念什么,埋葬什么,都是微弱而可笑的……
2005/3/27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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