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永明诗五首
在古代
在古代,我只能这样
给你写信 并不知道
我们下一次
会在哪里见面
现在 我往你的邮箱
灌满了群星 它们都是五笔字形
它们站起来 为你奔跑
它们停泊在天上的某处
我并不关心
在古代 青山严格地存在
当绿水醉倒在他的脚下
我们只不过抱一抱拳 彼此
就知道后会有期
现在,你在天上飞来飞去
群星满天跑 碰到你就象碰到疼处
它们象无数的补丁 去堵截
一个蓝色屏幕 它们并不歇斯底里
在古代 人们要写多少首诗?
才能变成崂山道士 穿过墙
穿过空气 再穿过一杯竹叶青
抓住你 更多的时候
他们头破血流 倒地不起
现在 你正拨一个手机号码
它发送上万种味道
它灌入了某个人的体香
当某个部位颤抖 全世界都颤抖
在古代 我们并不这样
我们只是并肩策马 走几十里地
当耳环叮当作响 你微微一笑
低头间 我们又走了几十里地
2004.5
老家
我的朋友说:
老家在河北
蹲着吃饭
老家在河南
于是出门讨饭
我的老家在河南
整个身体都粘满了小米
除了收割之外 还有别的锋利
一道一地道割伤它的糙皮
洪水涨停时
不象股票的涨停点
让人兴奋 也没有它奇迹般的价值
老家是一个替身
它代替这个世界向我靠近
它拥有一条巨大的河流
河水干涸时
全世界都为它悲伤
蜂拥而至的
除了玉米肥大的手臂
还有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小孔
它们在碘酒和棉花的扑打下
瑟瑟发抖
老家的皮肤全都渗出
血点 血丝 和血一样的惊恐
吓坏了自已和别人
全世界的人象晕血一样
晕那些针孔
我的老家在河南
整个脸上扎满了针
老家的人双腿都青筋暴露
他们的双手筛着那些土坷
从地底下直筛到半空中
除了麻醉药之外的所有医用手段
都不能用来
剔除自已的皮肤
他们还能干甚么?
除了躺在阴影中歇凉时
他不敢触摸那些伤口
它们会痛苦地跳起来大喊
象水银柱式地上下起落
他们的动脉里 隐藏着液体火焰
让所有的人渐离渐远
全世界的人都在嘲笑
那些伤口 他们继续嘲笑
也因为老家的人不能象换水一样
换掉血管里让人害怕的血
更不能象换血一样换掉
皮肤根部的贫贱
当全世界都无邪地清洁起来
还没有这样一种盥洗法:
从最隐密处清除掉某个地理位置
它那物质的脏:
牙齿 毛发 口气 轮廓
方言 血肉 旱涝 水质
(他们甚至不会饮泣
老家的人 一辈子也没走出过
方圆十里 他们
也不知道一辈子干凈的血
为甚么变成现在这样?)
2001年.10
我策马扬鞭
我策马扬鞭 在有劲的黑夜里
雕花马鞍 在我坐骑下
四只滚滚而来的白蹄
踏上羊肠小道 落英缤纷
我是走在哪一个世纪?
哪一种生命在斗争?
宽阔邸宅 我曾经梦见:
真正的门敞开
里面刀戟排列 甲胄全身
寻找着 寻找着死去的将军
我策马扬鞭 在痉挛的冻原上
牛皮缰绳 松开昼与黄昏
我要纵横驰骋
穿过瘦削森林
近处雷电交加
远处儿童哀鸣
甚么锻炼出的大斧
在我眼前挥动?
何来的鲜血染红绿色军衣?
憧憬啊,憧憬一生的战绩
号角清朗 来了他们的将士
来了黑色的统领
我策马扬鞭 在揪心的月光里
形销骨锁 我的凛凛坐骑
不改谵狂的禀性
跑过白色营帐 树影幢幢
瘦弱的男子在灯下奕棋
门帘飞起,进来了他的麾下:
敌人!敌人就在附近
哪一位垂死者年轻气盛?
今晚是多少年前的夜晚?
巨鸟的黑影 还有头盔的黑影
使我胆战心惊
迎面而来是灵魂的黑影
等待啊 等待盘中的输赢
一局未了 我的梦幻成真
一本书 一本过去时代的书
记载着这样的诗句
在静静的河面上
看啊 来了他们的长脚蚊
1988年
一个词
一个男孩教给我一个词
他把它分为:床上用语
生活用语 书面用语
那个男孩不知道
当我使用它 我关掉了它的属性
就象我喷出眼泪
却关掉它的液囊
世界上有这不为我知的词
它却在我的身体里发出尖叫
我知道这尖叫有多高 知道
它快于风的速度
却不知道 它重于空气的发作
要将我带到甚么地方
我使用它 就象机器使用它的性能
太多的男孩呵,教给我这个词
而我 教给他们这个词的变化
母亲
无力到达的地方太多了,脚在疼痛,母亲,你没有
教会我在贪婪的朝霞中染上古老的哀愁。我的心只像你
你是我的母亲,我甚至是你的血液在黎明流出的血泊中
使你惊讶地看到你自己,你使我醒来
听到这世界的声音,你让我生下来,你让我与不幸构成
这世界的可怕的双胞胎。多年来,我已记不得今夜的哭声
那使你受孕的光芒,来得多么遥远,多么可疑,站在生与死
之间,你的眼睛拥有黑暗 而进入脚底的阴影何等沉重
在你怀抱之中,我曾露出谜底似的笑容,有谁知道
你让我以童贞方式领悟一切,但我却无动于衷
我把这世界当作处女,难道我对着你发出的
爽朗的笑声没有燃烧起足够的夏季吗?没有?
我被遗弃在世上,只身一人,太阳的光线悲哀地
笼罩着我,当你俯身世界时是否知道你遗落了甚么?
岁月把我放在磨子里,让我亲眼看见自己被碾碎
呵,母亲,当我终于变得沉默,你是否为之欣喜
没有人知道我是怎样不着痕迹地爱你,这秘密
来自你的一部分,我的眼睛像两个伤口痛苦地望着你
活着为了活着,我自取灭亡,以对抗亘古已久的爱
一块石头被抛弃,直到像骨髓一样风干,这世界
有了孤儿,使一切祝福暴露无遗,然而谁最清楚
凡在母亲手上站过的人,终会因诞生而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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