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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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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一生一天一个句子
贾鉴
一
始于河流而止于源泉
钻石雨
正在无情地剖开
这玻璃的世界
打开水闸,打开
刺在男人手臂上的
女人的嘴巴
打开那本书
词已磨损,废墟
有着帝国的完整
——《写作》
这是北岛写于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一首关于“写作”的诗,也正是从那时起,北岛的写作出现了重大转折。
“始于河流而止于源泉”,写作由此成为一种溯源行为,或者说,是对写作的一次向内回返的方向性调整。同时,从开阔的河流伸向逼仄的源头,写作正迫使自己往深处慢慢掘进。这是全诗最长的一行,独成一节,就像河流在那里静静流淌。“源泉”的叠韵还带出一种跳荡的流动感。这里的安静中蕴藏着某种动势,第二节,坚硬的“钻石”出现,正好接住这一力量,使写作在探源的行进中继续跟进。“钻石雨”在此是作为一个完整意象被构建的,但分开来解析也颇有意味。“钻石”和“雨”一刚一柔,一动一静,两者并置,依然保持着必要的张力。它们具备的那种向下的、往深处探进的冲力和共同的洁净本质,与下文“玻璃的世界”的人工的、脆弱的、易被污染的特性构成强烈的对比。作为隐喻,这一节赋予了写作“钻石”一般的品质,以及某种强悍的“剖开”世界、冲洗世界的力量。从形式上看,这一节(以及后面几节)诗行变短,节奏加快,诗行迅速垒叠,与缓缓铺开的第一节对照,在视觉上造成一种向下伸展的效果。到第三节,“打开……”的祈使句式使诗的动作和音调更加峻急。“水闸”既与“河流”、“源泉”、“雨”呼应,也暗示了压抑的释放。而“水闸”的这一层内含甚至包括其形象本身又与接下来的“嘴巴”意象密切相关。接着,“刺”传达出疼痛感,“男人手臂上的女人”指向一种依附性的、类象化的存在,可以想到,由这一长串定语限定的“嘴巴”也必然是空洞和暗哑的。这样的长句子在北岛诗中不多见,仿佛历经艰险也只是在形式上抵达了“嘴巴”这一终点,喻指言说或写作的不自由的甚或被禁锢的命运。补充一点,这里的“女人”,如果进一步推衍,其实与前面那些有关水的意象还有更复杂更内在的关联。这一节是对前面思路的推进,对写作的追问渐渐接近有关言说的困境的主题。这种困境既源于写作之外的压力,也可能它本身就是写作的固有属性。
最后一节,写作达成自己的目的,也终于触到了那个源头、那个被“剖开”的暗处的核——一本打开的书。最直接的理解,“书”是写作的具体实现形式,书写是一种不断地与世界互相合作更是互相消耗的过程,所以与最初的意图对照,书最后必然会呈现出一种被“磨损”的形态。但写作的意义也正在于,哪怕它已沦为“废墟”,也依然保存着“帝国”般的尊严和自足性。也可以从另一角度理解。作为一种回溯行为,写作最终是为了返回一本根本之书的内部。相对于它,后来的一切写作,只是为了解放它“废墟”之下剩余的激情,是为了发明、烛照它原初的“帝国”般的秩序和光彩。向里走,写作返回一本书,返回写作自身,正像河流倒流一样,这是一种关于写作的宿命,让人想起马拉美的那句话:“世界为一本书而存在”。此外,还有完全相反的第三种读法。把“打开”解读为一个揭露、戳穿的动作,把“磨损”、“废墟”、“帝国”理解成某种虽已沉寂却依旧拥有强大宰制力的文化历史象征,那么,诗人理想中的写作就变成:以一本尖锐的正义之书破坏、抵消一本朽败的反动之书。
《写作》的调子先和缓,再迅急,最后在一个突兀的词——“废墟”前嘎然而止,其节奏变化正是写作向源头、向诗歌内部词的细小处和黑暗中心无限趋进的节奏。在此后的诗歌中,北岛对写作与“黑暗”的关系有更深入的揭示。比如,在一首题为《关键词》的诗中,诗人把“关键词”视为自己的“影子”——“那是蛀虫工作的/黑暗属性/暴力的最小的孩子/空中的足音//关键词,我的影子/锤打着梦中之铁……”。其实,上文提到的“源泉”、“剖开”、“打开”,以及向一本书的返回等等,都是这个“黑暗”的另外的说辞。《关键词》的最后一节:
无人失败的黄昏
鹭鸶在水上书写
一生一天一个句子
结束
三个“一”像鹭鸶起飞留在水上的痕迹,语意也由沉重的“一生”一路点过,最后落在一个轻极了的“句子”上。如果把“关键词”宽泛地理解为词语或写作本身,那么作为“我的影子”,它一方面与“我”的命运密切相关,是“我”的另一位格或面孔,因此,它是“我”的载体,是重的,是黑暗、暴力、铁和一生。而另一方面,“影子”是幻象,是一个不实在的“我”,因此,它背离“我”,溢出“我”,它轻得像空、梦、水上书写和一生的结束。当然,这两者一点都不矛盾,它们同属于一种写作的辩证法:重和轻是一体的,黑暗的最黑处是空的。
如果诗人是词语的艺人,那么所谓写作的“黑暗属性”、轻与重的转换等等,都源于这一手艺本身的悖论性质。诗人探察世界愈是深久,世界在他眼前展开的未明之地就愈是广大。那晦暗处,也恰是词语尚未明确命名和把握的领地。这样,诗人面对世界时的困境也必然就是一种言说的困境。越是需要言说、想要言说,却越是只能沉默。即使硬去说,那“最后的知识”也是“空的”。北岛曾表述过:“诗人和语言之间就有一种宿命关系:疼和伤口的关系,守夜人与夜的关系。如果说什么是这种宿命的整体隐喻的话,那不是觉悟,而是下沉,或沉沦。”1对诗人来说,孜孜一生只是在世界与词语、黑暗与空无、重与轻这两面之间不断往返,这其中包含了诗人对于世界和词语的一种西西弗斯式的虚妄感和坚执态度。换一个角度看,这里也反映出:对于诗歌之于世界的能力,诗人始终清醒地持有一种边界意识,即对世界、词语和我三者间既同一又分离,既限定又超越的关系的理解。而在它们的分裂处、在界限上,诗歌的发生有了某种最切实的依据,这几乎是促使诗歌生成的一种天赋的欲望的动力。一种基于对世界和言说的双重绝望使写作变得谦逊,由此,对世界寂静的、空的那一部分的细心倾听和观察,就变成了北岛最基本的一种写作姿态,正像欧阳江河说的:“对听不见的声音的倾听与言说,正是北岛诗歌写作的一个基本主题。这一主题与北岛的另一个重要主题,亦即观看的主题又是密切相关的。倾听与观看镶嵌在一起,构成了词与物、词与词之间的种种对比和变化,……”2。
二
我调整着录音机的音量
——生存的坡度
旧时代的风范和阳光一起
进入某些细节,闪烁
早晨的撑船人穿越墙壁
被记录的风暴
散发着油墨的气息
在记忆与遗忘的滚筒之间
报纸带着霉菌,上路
——《桥》
诗题《桥》,对它最一般的联想通常指向:连接、过渡和沟通,或者此岸与彼岸的世界等等。第一句,“录音机”是对已经结束的某段声音的记录,是声音的踪迹(让人想起鹭鸶的水上书写)。同时它也与人的记忆有关,是记忆的盒子。第二句,听觉转向视觉。调整音量,在低音和高音的一小段区间扭动,仿佛在空中划出一道斜线(“坡度”)。在录音机的狭小空间与声音——记忆的挥发性、四溢性之间,在手指转动旋钮的呆板而短促的动作与人的“生存”的深广度之间,都隐含着一种紧张甚至冲突的关系(“坡度”本身就蕴藏着一种最基本的几何学的张力)。“生存”或被夹裹在局促的机械装置中,或呈现出一种倾斜状态。在这里,对日常事物的倾听和观察同时也就是对生存的严峻的考量,这是北岛诗歌(语言)最诡异的特征之一。同理,“旧时代的风范”所关涉的某种带有强烈道德色彩的历史记忆,在今天也只是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动念“进入”日常生活的“细节”,就像早晨的阳光“进入”细小的事物那样(“进入”一词,同样让人想起前面所说的“返回”以及重和轻的转化)。第二节“早晨的撑船人穿越墙壁”,既是点题,又对前一节作出总结。如果说“墙壁”代表着琐碎的日常生活与丰富的历史追忆的相互隔绝,那么“撑船人”就是打破界限的力量。只是,这种沟通缺少一种由“桥”引发的积极的诗意想象,倒是更多地透出某种强行扭结的怪诞的气息。
最后一节,“风暴”依然可视为是对历史记忆的回应,只是作为北岛诗歌的一个核心意象,它的意味要丰富得多。对于这一类意象的理解,常常需要借道它们在其它文本和语境中的意义关联。“低语是被蜂群螫伤的/红色睡眠/不,一场风暴”(《使命》),“海浪上泡沫的眼睛/看见一把剪刀/藏在那风暴的口袋中”(《四月》),“你/在风暴中选择职业/是飞艇里的词”(《工作》),“瓶中的风暴率领着大海前进”(《以外》)……。在时间层面上,“风暴”与过去的动荡历史或狂热革命的记忆有关;在空间层面上,“风暴”暗指一种不安定的甚至充满威胁的生存和写作处境,更奇妙地,它常常呈示出一种被严密控制的、道具化的、内部景观式的特征(类似于“录音机”的装置)。也即,这是已经平复或者尚未展开的风暴,它的激烈和恐怖与其说是具体的、切身的,不如说是想象的、回味的。在这里,“被记录的风暴”正道出了历史被书写和被对象化的方式。在“油墨”和“滚筒”所象征的文化工业流水线上,历史的陈旧的激情正被碾平、制成今天日常生活中又一个小小的细节——“报纸”。历史“风暴”中包含的人的生存和精神方面的能量都抽空了,变成无数资讯(也许还有不少是关于怀旧主题的)中的一个。换句话说,在对它的“记忆”的形式中,传递了唯一的“遗忘”的内容。最后一句中的“霉菌”,也许算得上疾病的最小单元,相对于健康的日常生活而言,它属于一种负值的、毁坏性的元素。从常识上讲,它可能是报纸“油墨”的附属物,在这里它更有可能是对被简化的历史形式的隐喻。那么,究竟是现代生活本身正不动声色地孕育、扩散着病变的危险呢,还是对历史和生存诸问题的记忆、纠扯正变成今天生活中的异质性介质?诗人最终回避给出一种明确的价值判断,很明智地将这一争端维持在诗歌内部,由此,诗歌从一开始就撑开来的那种悖论的张力,很好地平衡到了结束。
在《桥》中,集中展示了一种所谓的“混呈”的诗歌风格。日常事物、生存坡度、历史风暴、现代生活、词与物、记忆与遗忘、诗歌的道德能力及其无能等等,它们混融在一起,随着日常细节的光亮一同起伏。琐碎的细节在诗人笔下突入到沉重的生存领域,诗歌因此有了一种被综合起来的复杂性。在对局部生活和有限事物的静观中拓展出无限的内心图景,在词语的黑暗中心剥离出有关历史和生存的重压或隐痛,这是北岛的显著的能力。向内回返的姿态使其90年代以后的诗歌空间变得异常幽深,有时候,他的全部世界就藏在一扇门背后。一个房间和它内部的陈列在北岛诗中反复出现。从外面看,它可能是一个“石屋”、“洞穴”、“白房子”甚至“空房子”。坚硬使它显示了一种相对于世界的独立性,而虚无又使它更像一个不真实的存在。房子里的器物依然简单,它们处于房子的阴影或夜的微光里,有一种静物画的气氛。而它们在各个位置上的排布方式和其中蕴藏的律动的节奏,却体现出一种宇宙的秩序,比如,“那些远道而来的灵魂/聚在光洁的瓷盘上/一只高脚蚊子站在中间”(《晚景》),“风掀起夜的一角/老式台灯下/我想到重建星空的可能”(《重建星空》)。房子和它众多的细节部分因此具备了某种为世界赋形的能力,就像“风在钥匙孔里成了形”(《纪念日》);再如房子里的楼梯、镜子和回廊,它们既被压抑着,又内蓄着一种自我增殖、伸展的势能。房子和它内部规整、自足的肌理使其变成一个力的漩涡,一切离散的、逃逸的正向它返回,就像“一棵树桩的年轮/滑向中心”(《磨刀》)。在诗歌中,这正是那一类被诗人希尼称为导致造物本身发生“有益的偏移”的有关造物的形象3。由此引申开,北岛似乎对那些被包裹的、微缩的内置景观都怀有浓厚的兴趣,比如:“钟表内部/留下青春的水泥”(《无题》),“底片上的时代幽灵”(《新世纪》),“琥珀里完整的火焰/战争的客人们/围着它取暖”(《完整》),等等。
这一切都使得北岛的诗歌呈现出某种内倾性。按照荣格的说法,内倾性表征了对对象的一种特殊的否定关系。也即,内倾性不是凭借它自身的准则而是通过它与周围世界的关系来界定自己的意向和意义的。具体到北岛的诗歌,房子的环境是打破现实世界逻辑垄断性的手段(或一种词语和修辞策略),它始终与诗人在世界的一种特殊境遇有关,所以当诗人在钟表内部看到了青春的水泥的时候,主要不是一幅怪诞的超现实主义画面震惊了我们,而是一种被时间焊死的、因负重而变得无用的成长的荒芜震惊了我们。也就是说,诗人的不断的自我收缩实际上给自己腾出了一小块逼视世界的空间,在这里,他卑微但又异常尖锐地深入到了自身乃至历史命运的底部。北岛曾说过诗人作为“守夜人”的“下沉”的命运,那恰恰意味着:不是要改变或超越什么,而是更彻底地认同它、敬畏它、感恩于它,并最终更深地进入它。当然,这种“沉沦”最终还是要指向诗歌本身的,正如诗人在《黑盒》中写到的,“我关上门/诗的内部一片昏暗”,而他的流亡,也如另一首《无题》中说的,是一种“词的流亡”。我们最好不要简单地把内倾性的否定意义拉到世俗甚至政治的领地来打量,或把它视为是诗人对人世间的一种道德承诺。如果一定要用道德这个词,那也是诗歌的道德,是而且仅仅是诗歌在词语、意象、色调、声音、速度之中发展起来的一种对于态度、经验和心灵状况的质询能力,是诗歌作为一种想象力的事业的担当能力。从这个角度讲,想象力也许是诗歌最大的道德。
三
为信念所伤,他来自八月
那危险的母爱
被一面镜子夺去
他侧身于犀牛与政治之间
像裂缝隔开时代
哦同谋者,我此刻
只是一个普通的游客
在博物馆大厅的棋盘上
和别人交叉走动
激情不会过时
但访问必须秘密进行
我突然感到那琴弦的疼痛
你调音,为我奏一曲
在众兽涌入历史之前
——《一副肖像》
向源头返回,向黑暗的底部下沉,这对应于诗人的形象,就是欧阳江河引述的那个“最低限度的自我”4,这是有关诗人自我的一个最沉默最卑微的形象。北岛的许多诗歌都像是一个被逐者的忏悔书,这种气息,大概正源于这样一种自我设定吧。忏悔在行为上是一种回头审看的姿态,具有强烈的反讽性。
在《一幅肖像》中,第一节出现的“他”,大致就属于“我”回看自己时得到的一个影像。将自我他者化处理,这正是对“我”的来路和现状进行清理的开始。第一句,“信念”指向过去的精神经历,被信念所伤,这大概是北岛那一代人共同的历史经验。“八月”,这类数字在北岛诗中经常出现,比如“五”——“五号公路”、“第五街”、“五个红球”、“五月”、“五点钟”、“星期五”等等。诗人如何选择和创造意象,这在许多时候都关涉到个人技艺和想象的最隐秘的那一部分,更多地属于所谓“个人象征”的系谱,这时,用一种词源学的方法去解释会显得不得要领。我们只能大致说,“五”可能就是现实中某个事物的确实的命名符号,诗人只是碰巧选择了它,还有可能,“五”牵涉到诗人对命运的某种神秘感觉。关于这里的“八月”,考虑到后面“母爱”一词,可推知它与诗人的身世记忆有关。第二句,“危险的母爱”,一个悖论修辞格,母亲在当代文学中有丰富的内涵,“危险”是对它的修正。“危险”一词太重,后一句中的“夺去”正好化解了它的重量。第三句,“镜子”在北岛诗中除了上节说到的自我增殖能力外,还常常暗示着死亡和自我的扭曲变形。第四句,“犀牛”和“政治”一具象一抽象,两个异质的东西或概念放在一起,既相互对照,又相互说明,也即,就词语所能引起的情感的性质而言,它们实际上具有一种互相确认和解说的关系。最后,“他”侧身于其中,隔开“时代”,对个人与时代的关系作出反思。
第二节,叙述者变回第一人称“我”,由对自我的历史的返身观看转向对“我”的现实处境的描述。但那种审视的目光依然在,就像有一个超然的身影在上面俯视着“博物馆大厅”攒动的人群。这里仍可见出北岛早年诗歌“蒙太奇”手法的影子。“博物馆”是历史和记忆的存储地,“棋盘”既受制于确定的规则,又布满使人迷失的岔道,它隐喻着“我”之与历史的一种既游离又被缚的情态。“和别人交叉走动”,总有一种和亡灵擦肩而过的感觉。第三节,一个有着不一般身份的陌生的“你”出场,“你”可能就是上一节提到的那个“同谋者”。“你”的访问似乎提醒了我什么,因此才有了一种“疼痛”。“琴弦”是来自记忆深处的某种刺痛的声音,但是“你调音,为我奏一曲”,这里的动作却又轻快、从容得多,这一反差充满了悲剧色彩,好像有种东西,“我”明明一直在拒斥着,却又不断地沉浸其中。“在众兽涌入之前”,实际上我们已经看到它涌来了。这首诗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的效果,第一节仿佛是一个慢慢地关照着全境的长镜头,第二节移近,俯视,造成压迫感,第三节则直接进入现场,插在“你”“我”之间。这一系列的视向变化渐渐积累着力量,在最后一句与“众兽”的形象合一,诗歌的重量也达到那种即将进入空白状态的顶点。
我们完全可以把诗中的“他”“我”“你”视为同一人。他们是“我”的“同谋者”,是“我”的“一幅肖像”在不同情境下分裂出的“另一个”,就如诗人在《另一个》中写到的,“某些人早已经匿名/或被我们阻拦在/地平线以下/而另一个在我们之间/突然嚎啕大哭”,这“另一个”就是“我们”——一阵“历史的风声”。自我对话、争辩,从不同角度审视、质疑自己,这是忏悔录的起点。忏悔,不是在历史的选择面前低头,而是在命运感悟的前提下赋有尊严地退场,从而可以更谦卑地在这个世界上重新安顿自己的位置。他内心的使自己不断消失的愿望甚至常常催促他退回到一个幽闭症者的世界里去。在北岛诗中,那个“最低限度的自我”实在太低了,他不断收缩自己,凝神贯注于事物本身,以至他好像最终跃出自己,把自我转化到对象身上。由此,他也获得一种反向观看的眼光,“你在你的窗外看你/一生的光线变幻”(《失眠》),“一个来自过去的陌生人/从镜子里指责你”(《不对称》)。反向观看使“我”变成了客体和对象,它的超然物外的性质与死亡的主题密切相关,在《东方旅行者》中诗人说,“死神是偷拍的大师/他借助某只眼睛/选取某个角度”,在《旧地》中则说,“死亡总是从反面/观察一幅画”。死亡是对无从解脱的过去和无从把握的未来的极度想象,是命运对人的最满意的召唤。只有一个对自己抱有巨大怀疑、对世界的不确定性深怀敬意的人,才能在写作中触及死亡的目光,也才能最彻底地看清他自己的生命。
其实,一个有限度的自我在北岛早年的诗歌中就已存在了,如《日子》、《记忆》、《习惯》所呈示的那样。只是当时整个时代的阅读期待放大了他诗歌中另一系列关于“走”和“远方”的主题——通常与“大海”的想象有关,如“红帆船”、“对岸”、“出航”、“港口的梦”、“生命的湖”等等,以至完全淹没了前者的身影。从那时起,研究者就已格外关注北岛诗歌的意象化特征了。进入90年代以后,这一特征有更充分的推进。而且,基于对传统的一种特定理解,他现在对此有了一种更明确的美学追求上的自觉,他说:“中国古典诗歌对意象与境界的重视,最终成为我们的财富(有时是通过曲折的方式,比如通过美国意象主义运动)”5。除了是一个诗学范畴之外,对意象的迷恋还与前面那个有关自我形象的问题有着更内在的关联,进一步,这也是20世纪上半叶以来现代主义诗歌中普遍萦回的有关人的自我分裂的危机的回响。意象主义有时被称为是关于“坚实”的诗学,它的崛起与“德国的‘物体诗’、里尔克渊源于罗丁(即罗丹——引者注)的作品”,以及“艾略特对非人性化和‘艺术情感’的坚持”等等共同分享着同一个时代背景6。从某个层面看,它们都对应于一个分裂的现代主体或人在世界上的一种疏离的存在状态。人既是自己的“局外人”,又是世界的“秘密心脏”。因此在北岛这里,“最低限度的自我”也可能就是“最大限度的自我”。在最大的时候,他能以一只蚊子的形态占据宇宙的中心;而在最小的时候,他的一生就是一天,就是一个句子,就是结束。
注释:
1、北岛、唐晓渡:《“我一直在写作中寻找方向”——北岛访谈录》,《诗探索》2003年第3-4辑,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第165-166页。
2、欧阳江河:《北岛诗的三种读法》,《站在虚构这边》,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2001年,第192页。
3、西默斯·希尼:《诗歌的纠正》,《希尼诗文集》,作家出版社2001年,第291页。
4、同注2,第193页。
5、同注1。
6、纳坦·扎赫:《意象主义和漩涡派》,《现代主义》,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214-2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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