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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欢乐(节选)

发布: 2009-11-12 22:36 | 作者: 陈旭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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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乙领着他从外面带回来的女子,搬了两次家,后一次他们搬到小镇东头鸡头山上的社庙中。社庙本是当地人用来祭祀土地神的,应当是清静庄严之所,但小镇上的人们没有谁去指责他们,由他带着花姑娘住在那里。
      
       小乙自带回来了女子,就隔三岔五地去镇边鸡头山下的秋葫芦家讨干净的稻草。这天早晨,小乙见太阳洒进了社庙内,急急忙忙又来秋葫芦家讨稻草,秋葫芦媳妇想逗他说话,就问他怎么又讨稻草。小乙腼腆地笑,不开口。秋葫芦的媳妇说,你不说,我就不给。小乙睁着一对大眼看着她,仍旧笑着,可怜地将身子依靠在大门框上。秋葫芦媳妇急了说:“你一边靠着去,这么杵在眼睛头上,不声不响的,不知道的人还道我欺负一个苕。”小乙听了垂下眼皮,半遮上他的那双大眼,缓缓地回转身去。这时半瘫在床的秋葫芦的老娘在里屋大声对儿媳妇说:“他讨稻草做么事你不明白,你要是真不明白你连小乙都不如,我的秋葫芦儿算是白脱趟人生,娶你这样的苕婆娘。”
      
       秋葫芦媳妇被说得脸一阵阵泛白,几步跨到院角的草堆前,从草堆中抽了一捆干爽的稻草丢到小乙面前说:“拿回去练窠。”
      
       小乙把稻草理了理,放在一边,拿一把旧斧帮秋葫芦媳妇把用来过冬的几段干柴劈了,又替她码在墙根底下,之后才夹着稻草走了。
      
       小乙抱起那捆干爽洁净的稻草,深深地细细地闻,似乎很是清香。回到社庙,他散开稻草,仔细地清整草穗中的秕谷和烂草衣,然后把整理好的稻草放在一块干净的岩石上薄薄地晒开。花姑娘见了,嘻嘻笑地往草里滚。小乙忙拉起她,笑着哄她进屋,他大约怕岩石硌着花姑娘的身子。花姑娘极听他的话,嘻嘻笑着跟他进了屋,也将地上原有的绵潮的稻草往出抱。
      
       下午太阳稍有些偏西,小乙赶紧就着太阳的热气儿把稻草抱进屋,重新铺整他和花姑娘的床铺。才铺好草,花姑娘就笑着倒进去,像只小花狗在草里翻来倒去。小乙本想将床铺被褥铺整好再陪花姑娘玩,却被眼前的快乐所感染,陪着她一道在香扑扑脆麻麻的稻草中玩耍嬉戏。
      
       每次换过新的稻草后,花姑娘都像正常人过年一般欢欣快乐,小乙见花姑娘如此高兴,也跟着高兴。于是每过一阵子小乙又会下山来讨稻草。
      
       次日小乙下山后,男人们笑问他,昨天又换了稻草铺,睡得舒服吧?小乙低笑不语。女人们会对小乙说,把花姑娘带到山下来玩玩,她一个人会闷的。小乙涨红着脸,大眼里露出许多的感激,在女人们的追问中,他点了点头。
      
       当女人们围着小乙话三话四时,男人们有点烦躁了。他们走过来,将自家的女人训斥几句,说什么腊里腊月的,哪有空闲在街上玩!女人们只得白了一眼男人,各自散了回家。
      
       秋葫芦媳妇自见小乙经常来讨稻草,开始认同翠柳儿的说法,小乙真的一点也不苕,晓得对自己的女人知冷知热地疼惜,有些地方比他家的秋葫芦还灵醒。想到这里,她记起婆婆的骂,心里恨恨地说:“我不如小乙,你那秋葫芦儿只怕更不如。”
      
       小镇上类似翠柳儿秋葫芦媳妇这样的抱怨愈来愈多,男人们开始怨恨小乙,说这个夹生苕小乙惹得满街的女人对自己的男人不满,说他们不如一个苕男人心疼自家媳妇,他们一致说,得想办法惩治惩治他。
      
       男人们开始喊小乙做这个做那个,不管男人们怎么取笑轻侮,小乙如同没有听见,一个劲儿地按他们的吩咐做完一件件事。男人们这时如同晒在冬日阳光下的棉絮,看似多么惬意舒服,实则没意思极了。忽然之间,觉得自己的做法过火了,想起他的身世遭遇,他们更觉自己无趣,于是又叫停小乙说:“小乙,肚子饿了吧?拿去买几个包子吃。”说着,丢给他一两元钱。小乙从案板或柜台上捡起钱,笑着理了理,放进口袋,继续着把活儿干完干好。
      
       待一切都做好,小乙怀揣着人们给的食物和零钱匆匆地往小镇外的鸡头山上走。不管哪个小镇上都有这样的傻小子,吃着大人做的饭,穿着大人买来的衣,闲逛闲逛的,对镇上稀奇古怪的事喜欢看个究竟。在这个小镇上同样有这样的人,他见小乙往山上赶,就远远地吊在后面去社庙看小乙和花姑娘的热闹。
      
       小乙上山后,进社庙就将他弄来的纸板门关上。跟上来的傻小子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到里屋的动静,就围着小屋转了个圈,社庙周围干干净净,向南一面还种了几棵青葱和几株白菜,他不由自言自语:“小乙还会过日子呢!”他正嘀咕,忽听见小乙在社庙内拉起了二胡,嘴里啷里个啷地哼着黄梅调。傻小子在外面一下子愣了,原来小乙没哑,这黄梅戏儿哼得多好听。
      
       一曲终了,他想进屋唬小乙两句,正欲推开社庙的纸板门,小乙拿着花姑娘的一件衣服走出来,见到傻小子,他愣怔了一下,很快就冲他笑着点头,示意他进去。傻小子不好意思,站在门口向里打量,他瞧见这间大小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塞满了过日子的用具,正对门的右墙角放着小炉子和一只歪脚小木桌子,上面放着油盐面米,左墙角铺了一层极厚的稻草,上面有铺有盖两床被子,被套居然是新簇簇的大红大紫花朵,这肯定是小乙用凑聚起的钱特意买来的,谁肯送他这么新的被套。花姑娘在另一角小象棋盘桌旁正认真吃着小乙刚给她带回来的包子。傻小子将头探进来,想看看花姑娘头上是否戴着花,正巧花姑娘抬眼找小乙,见到陌生的面孔,吓得包子都掉了。小乙见状,赶紧跑过去搂着她,在她后背上轻轻地拍,扭头看了一眼傻小子。傻小子极没趣,一溜烟地跑下了山。
      
       跑下山的傻小子,跟山下的人说:“小乙一点也不傻,他也不哑,还会拉二胡哼曲儿呢!”有人问:“是真的?”傻小子说:“是真的!不信,小乙下山来你们让他拉。”
      
       小乙从山上下来,人们在东头的桥头上堵住他,要他回山上拿二胡拉曲儿,他只嘿嘿笑,一声不吭,人们连哄带吓,他这才回去。
      
       再次下山时,他一手拿着二胡,一手牵着头戴绛红绢花的花姑娘。正街上做生意的人听说小乙要拉二胡,都纷纷涌向东头的桥头敞棚饭馆前,将小乙和花姑娘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人们将一张小塑料板凳放在他的一侧,让花姑娘陪他并排坐着,花姑娘双眼心爱地盯着小乙看。小乙调试了一下弦,煞有介事地开始了。
      
       听了一会儿,有人低声议论说:“小乙拉得果真不错,与镇中学退休的钟唯老师隔不了多少呢。”
      
       小乙眉飞色舞,不时地看看一旁的花姑娘,又看看众人,忘情地一曲接一曲,拉到《天仙配》中的《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时,翠柳儿带头跟着唱起来,接着秋葫芦媳妇也唱起来,毛屠夫和几个男人也粗着嗓门跟着唱男腔,男人们女人们一下子全扯开了嗓门儿唱起来。
      
       一时之间,小镇上的人们都忘情了,歌声随着晴朗的腊月天气与空中许多轻尘一起飞舞。小乙完全沉浸在这份幸福之中,身旁盯着小乙的花姑娘满眼是热爱之情。
      
       事后,人们在一起回想这个场面,眼有些湿了,说:“我们多少年没有像这样忘情地快乐过啊,这些都是小乙和花姑娘带来的。”
      
       3
      
       春节前夕,小乙牵着花姑娘下山来。花姑娘跟小乙在小镇生活了三个多月,三个多月中小乙把她养得白白胖胖,加之本也年轻,又被小乙这一装扮,更是粉嫩粉嫩的招人爱。男人们惊叹地说小乙有眼水啊,找这么个体面姑娘。女人们分明觉得这傻姑娘有傻福,她这样的日子倒不是人人能过得上的。
      
       小乙带着花姑娘自东向西缓缓地在街上溜达,不时有人招呼他们一声,小乙冲招呼他们的人笑一笑,继续往街中心逛。迎面来了一个卖烤苕的老头,推着一个烤炉,散发着温甜的苕香。有人叫住卖苕的老头,三三两两过来买,小乙牵着花姑娘也在一旁站着,买苕的人拿着苕散开,卖苕的老头见小乙牵着傻笑的花姑娘一直盯着他的烤炉,便从炉子里挑了一个稍大点儿的苕递给小乙,小乙忙弯腰上前,笑着双手接过。卖苕的老人不由地说:“真的是个明心的小乙哦。”小乙剥了一半苕皮,将黄杏杏的苕肉吹了又吹,又用舌头舔了舔,试过不烫嘴后,才送到花姑娘嘴边,花姑娘一口吃下半截,拉着小乙边吃边傻笑地看着他,待花姑娘吃完了苕肉,小乙这才将手中的苕皮吃尽。
      
       吃过了,两人继续往前走,路过菜市场,花姑娘径自跑到酸菜摊前站着不走,口水从嘴角淌下来,任小乙怎么拉她,她仍是不动。卖酸菜的邵婆见了花姑娘这模样,叫道:“天啊!这不是作孽啊!小乙,你把她怎么了?”
      
       小乙神色愣愣,不吭声,好半天才掏出五毛钱买了半袋酸萝卜递给花姑娘。邵婆先是咋咋呼呼,后来竟也淡开。重新扯过一个大的塑料袋来,每样酸菜舀上一勺,分文不取地递到小乙手上。小乙睁着大眼看了看邵婆,低垂着头接过来。花姑娘挣脱小乙的手,将酸萝卜一个个掏出来放进嘴里嚼得脆脆响,眼仍盯着小乙,笑漾漾的。小乙每换一家,花姑娘都紧紧拉着他的衣服,害怕他丢掉她似的。
      
       他们在小镇上游走,一些婶子媳妇们拿些半旧不新的衣物送给他们,以及自家产的做的年货也添上一点点。
      
       小乙带花姑娘下山走一趟回到山上的社庙,是满载而归。而山下小镇上的人们议论纷纷。这花姑娘怕是有喜了,这以后生出来会不会是个苕啊?要是个苕怎么办啊?生下来怎么养啊……
      
       时近年关,人们得上山供奉土地神,可社庙被他们住着,而且花姑娘又怀孕了,这如何行得!老人开始骂儿辈们,活得没斤没两,让一对苕夫妻住进社庙,还弄出些不干不净的事来,勒令儿孙们必须在腊月二十四前将他们赶出社庙。几位年过四十的儿子们围在一起商量了一下,认为他们再住社庙的确不妥,祖宗们信奉了几千年的神总是有道理的,得让这对活宝出来。
      
       人们一致认为这事交给毛屠夫去做,因为平时小乙最听他的话。
      
       腊月二十三这天,毛屠夫一卖完肉,就去了社庙。冬日的阳光照得半山腰的社庙一片暖洋洋,社庙门口一侧坐着渐显臃肿的花姑娘,头上的那朵红玫瑰花儿闪亮亮地衬着阳光,见到毛屠夫上山来,她竟知道冲他一笑。小乙在屋里就着一个旧铝锅和破炭炉炒几片肉,毛屠夫站在门口叫小乙,小乙惊愣了一下,旋即满面灿烂地笑,拿过一只很旧的塑料凳送过来。毛屠夫接过来放在门口说:“你待会再炒,我跟你说件事。”小乙将锅放在炉火一旁,坐一壶水在炉子上后,绞着双手站在一旁,听毛屠夫说:“这社庙本是住神仙的,现在要过年了,我们要祭祀他,可你们现在占住了他的位置,他没地方住就受不了我们的祭拜,没受到我们的祭拜,他就不保佑镇上的人,这样会给小镇带来祸患。镇上的人在一起商量过了,只能让你带花姑娘另找个地方住。”
      
       小乙半天没吱声,毛屠夫又扫了一眼社庙里外,见小乙将这里打理得如同家一般,自然是花了不少心思,换上他也是不愿意离开。可这社庙终究不是某个人的,更不是他毛屠夫的,今天他如果叫不走小乙,总有人会想办法让小乙离开,他至少让小乙走得平和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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