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在大吴的那间屋子里，茉莉小姐找来一些外敷药膏，仔细贴在大吴淤血的伤口上。接着她从自己屋里端来了一锅叫做"おでん"的日本料理，是用豆腐、鸡蛋和萝卜加肉灌肠煮成的大杂烩，再放入一个酒壶借汤加热，就和大吴一边对饮，一边聊起家常话来。
「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跟你随便谈谈，」茉莉小姐感到高兴起来，「可是，想知道，你最近为什么这么忙碌? 几乎每天一早就匆匆外出，是上哪儿去了？」
大吴不想隐瞒，全盘托出了自己需要赚钱的理由。
茉莉的眼里涌出了泪水，「你儿子有你这样的父亲，真是有福。不像我这么苦命，从小得不到父亲慈爱，你知道我怎样恨他吗？
「我一出生就是不幸的私生子，自从母亲去世之后，我父亲害怕母亲的身分会败坏他家显赫的名声，就把我赶出家门。千代子是我母亲的朋友，她收留我，扶养我长大成人，让我一辈子感恩不尽。当你们中国那边闹起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真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一名日本的红卫兵，去造我父亲的反，把这个荒唐无耻的资本家睬到脚底下去。
「然而在日本，这只是幻想而已。像我这样的女人，有时候就觉得心灰意懒，失去了活着的目标，只能过一天算一天的......」
这时眼珠子就像断了线似的从茉莉脸上滚了下来。
大吴很是吃惊，茉莉谈的全是个人隐私，日本人一般不轻易对人说起。
「那你为什么不考虑嫁给一个男人呢？有了爱情生活，你或许会感到幸福的。」他关切地问。
「是啊，我何尝不想，女人再风流漂亮，也得归于糟糠与平淡。但是在晚上那些吃喝玩乐的客人身上，我总能撞见我父亲那可恶的影子，令我产生要恶作剧地惩罚他们的念头。我虽然一直留意给自己找到合适的对象，不，应该说是能够解救我的一个男人，但至今还不曾得到明确的结果。但愿我的心愿能实现，哪怕是一瞬间的幸福......」
茉莉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闪过了一道亮光，就此打住了话题。
大吴举起酒杯，诚恳地为茉莉小姐祝福。
接着他也抖出自己的隐私。由于「黑」在日本的外国人猛增,成为社会犯罪的温床,日本政府正在全国大力搜查非法滞留的「黑户口」。他不得不担心哪一天警察会找上门来,把他押回中国去。
茉莉小姐紧皱眉头，问大吴打算在日本居住多久？
「说不上来，只要凑足我儿子留学的费用，我就打算立刻回国。」
「吴桑，我来替你想办法解决签证问题。千代子认识法务局官员，周旋一下也许能办下来。不过，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为什么有许多中国人都愿意舍弃一切跑到日本来，中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听说日本住上海的大使馆，有成千上万的人在等待留学签证，难道他们不了解日本是个彻头彻尾的资本主义国家，曾经侵略过中国吗？"
大吴感到内心某种尊严,受到了一记鞭打。半晌他才有话回答:
「谢谢你设法帮助我。关于你提出的问题，我个人有两种解释；第一，中国人在自己的土地上颠沛奔波,也乐意到国外颠沛奔波, 只是希望不要两手空空而已。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 我们的十多亿人口经历了社会革命的冲击，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怎样的进步。一部分人跑出来闯荡一下，再回到中国去没有什么不好，就像你们北海道的人，喜欢跑到东京来打工，最后还是回老家嘛。第二，很多人到日本来，并不是不了解日本侵入中国的历史，而是因为别无选择。其中有些人的父母遭受过日本军队的烧杀抢掠，因此一见到日本领事馆上空飘扬的太阳旗就难免怒火燃烧。但是他们不得不流着眼泪送孩子东渡扶桑，希望孩子学有所成。这种心情我很难用言语形容，如果我父母还活着，他们也一定是这样，心里会难受得要死。」
大吴的嗓子微微地颤抖起来，他清了一下喉咙又说下去：「如今中国正在改变国策，追求社会安定和富裕，等什么时候拥有了这样的生活时代，拥有了大批掌握科学知识和先进理论的知识人才，就不再有这么多人背井离乡，跑到国外去。你能明白吗，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一个社会程序问题。我儿子若是去美国留学成功，将来也一定要回中国效力。中国已经开始起步，我愿意想像光明的未来。」
这一席话使茉莉深受感动，她由衷地说：「日本侵略中国的那场战争，给中国人带来了很多的灾难，也妨碍了中国社会发展的进度。最近政府刚刚出台了《ＯＤＡ大纲》，据说是代替战争补偿，向中国提供一系列经济援助和贷款。我很乐意日本国民每年上缴国家的税金，有一部分将拨给ＯＤＡ资金。尽管日本总有人歧视和排斥中国，毕竟不能代表大多数国民。吴桑，你知道不，我很喜欢《We are the World》这首歌，如果全世界都唱这首歌，世界将会变得怎样呢?」
说着，她轻轻哼起那首英文歌来。
墙壁上的时针指向了半夜三更，四周沉浸在黑暗里。大吴静听歌声，体会到世界可以用一种温馨的力量，融化人与人、或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冰山，热乎乎的感动烧红了他的颜面。他想，如果不是自己来到日本有所认识，从前他心底对于日本人的固持成见也许不太容易改变。
茉莉小姐唱完歌，感到酒劲上身，眼皮开始打架，这一夜喝得太多，挡不住疲倦，不知不觉地躺在榻榻米上睡着了。
大吴从壁橱里翻出一条毛毯盖在茉莉身上，他看到茉莉睡觉的姿势很美，闭上眼睛的安祥表情着实迷人，不禁呆楞了半天。他记得自己最初对这个女人抱有世俗的偏见， 曾几何时，茉莉小姐让他见识了一个日本女人的心高孤傲，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白的魅力。不然她怎么会在慕尼黑俱乐部的晚上，像一阵旋风似的吸引得客人团团转，只要她一张嘴，一蹙眉，一抬起俏丽的细长凤眼，客人就像被香风薰中了一般，无任有怎样的心情，都会熨贴得舒舒服服，抹去阴暗的皱纹。用茉莉自己的话来说，她一会儿当医生，一会儿扮护士，一会儿又成为人类灵魂工程师，日本的男人社会很需要干这种活的女人，因为他们精神上承受的压力太大，他们除了上别处玩女人，有时也需要到茉莉小姐这里来，和她谈谈心，散散步。
但是茉莉小姐能熨贴得了她自己吗?
大吴真想好好保护这个女人，他说不上来是否爱上了她，但是他知道自己还没有这个能力，不足以举起有力的手臂拥抱她。也许是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东一下西一下地耗去了他身上的精力，那种功能不由自主地衰退、抬不起头来。可是，他还是有一种男人的渴望，想偷偷揭开茉莉小姐胸前的衣襟，好好欣赏那一对雪白润滑的丰乳，他已经闻到肌肤深处的薰衣草香水味，想像自己的脑袋沉浸到深处，这当儿一只手竟窸窸窣窣地探进了被窝。但是一触着衣襟上的钮扣，却又收了回来。不行，他骂自己是下流胚，不要脸。怎么可以偷偷摸摸喫人家豆腐，对茉莉小姐来说是不可饶恕的冒犯行为。
亚雯的一对黑眼睛在他脑海里闪动起来。他躺下来，心里被一根扯不断的丝线拖拽着，什么也甩不掉那女人的影子了。真是奇怪，他想起了亚雯结实的身体，在初恋时怎样害羞地簌簌发抖。他们原来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发誓同甘苦、共患难，可是到底抗不过社会环境的冲击，在生命里程上出现了扭曲的线条。他想这女人跟他相处十年，没享受过一天福。在离婚那天，什么财产都没有，只带着一双指甲开裂的手，携着儿子回到上海。当包景林要求她抛弃儿子一起去广东赚钱时，母亲的本能战胜了金钱的诱惑，她的爱心又重新回到小吴身上，又是从前的那个亚雯了。如今亚雯一边给人当保姆，一边厮守着小吴，节衣缩食地过清贫日子。大吴感到内疚，闹出离婚这样的事来, 恐怕受伤害得最深的，是对方而不是自己…… ,而且还殃及儿子,残缺不全的家庭环境, 对小吴的心灵也许会造成负面的影响。
这样胡思乱想，睡神终于催他进入了梦乡。
「砰、砰、砰…… 」
一大早，小林太太急促地敲起门来,「吴桑，快起来，邮递员送国际快件来了。」
大吴睡眼惺忪地翻起身，拉开了那扇障子门。小林太太惊得睁大了眼睛，她看见茉莉小姐躺在大吴的房间里。茉莉小姐见状，用毫不在乎的口气跟她打了声招呼，就睬着拖鞋跑回自己房间去了。小林太太现出一付厌恶的脸，一边手指茉莉的背影，一边嘴里教训起人来， 「傻瓜, 在喝酒地方做事的女人，能瞧得起你吗? 你玩玩女人可以，可是别认真，不然吃亏的准是你。」
大吴怎样解释都没用，老太不相信这一夜俩人真没干过男女间的那种事。
国际快件来自上海。大吴立即扯开来看了，不料读完小吴的长信, 僵直的表情就贴住了他的脸，眼里流露出惶恐的神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