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慕尼黑俱乐部狂澜骤起。
田中离开没有多久，三菱海运公司的董事长御手洗国造，就不打任何招呼，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这位满脸横肉的老人，大喊千代子的名字，要她过来说话。
千代子立刻让茉莉小姐避开，以冷静的姿态， 正襟危坐在从前的老主顾面前。尽管事过境迁，多少年没有会面， 她内心仍有一种很强烈的抵触感，但是又不得不行礼节，嘴上说道:「疏久问候，很对不起。今晚不意您光临，请问有何吩咐呢?」
「哈，千代子怎么风姿还是不减当年，仍旧光彩炫人。」
「过奖了，国造会长。你有什么要说的，请先说出来吧。」
「哼，」御手洗国造把手里的杂志往桌上一摔，「我打听到茉莉在你这里做事，才知道你多管闲事。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茉莉哪一点像我来着，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像我。居然也像她妈妈一样，盗用我的名义，不惜破坏我的名声。这事非要收拾不可。」
「国造会长，」千代子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口气变得严厉起来，「你以为你这种背德行为，不会遭到天罚吗?! 我有勇气站出来証明，当年的惠子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将自己的一切都寄托给你。茉莉是你们两人的骨肉所生，请你扪心自问，良心何在?」
「不行，我已经七十多岁了，还不至于不识好歹。惠子是个任性的女人，跟我相好的时候还去夜总会跳舞，受到过其他男人的关照。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是茉莉惟一的父亲。惠子早已去世，你完全没有必要为了她不顾自己的利益跟我作对。如今惟一让我感到恐惧的是那些舞文弄墨之徒，欲置人于死地而后快。说不定又要捣鼓出什么丑闻来。你告诉我一个数目，茉莉究竟需要多少钱才肯闭口缄言，不再给我制造麻烦。」
千代子脸上掠过一阵痉挛，恨不得上前掴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实在是够可怕的了，要是再让他继续说下去，躲藏在衣帽间的茉莉小姐一定会怒不可遏，非要冲出来拼命不可。千代子立刻从座位上欠起身子，斩钉截铁地下了逐客令。
「请你说话注意一点，这里可不是你想什么说就可以什么说的地方，我不奉陪了。」
「千代子，你务必把我的意思，传达给茉莉。后会有期。」御手洗瞪着双眼，把枯瘦的手腕埋进和服袖子里，两臂交叉胸前，趾高气扬地离开了慕尼黑俱乐部。
大吴和坪井，赶紧从衣帽间里拖出了气得死去活来的茉莉小姐。那付死人般的神情叫人见了感到害怕，嘴唇似哭非笑地扭曲着，泪水溶化了青色眼黛和粉底，在脸上青一块、紫一团地留下痕迹，难看极了。千代子拿来热毛巾，一边替她擦脸，一边压低嗓子耳语些什么。茉莉小姐硬是不说话，人坐在沙发椅子里，身子晃过来，晃过去，眼睛时而紧闭，时而冒火，时而又像死灰一样。
大吴心里紧张的很，想起自己那一天被茉莉小姐撞见的、哀怜可悲的模样，也没有现在这般恐怖。他呆呆地等了半天，当茉莉小姐脸上的肌肉不再抽搐的时候，就弯下腰来对她说，「我们一起回家吧。」
千代子见上门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 就让大吴搀扶着茉莉小姐，坐出租车回他们居住的木造楼去。
只剩下两个人面对面的时候，大吴诚心诚意地说：「你想哭想打骂，就朝我身上使劲地发泄吧。别闷在肚子里，那样子对你没好处。」
茉莉小姐还是闷声不响，她脱下了套在腿上的丝袜，从大吴手里拿过一杯酒，往嘴送去。手一哆嗦，半杯酒就洒向了全身，淋淋沥沥地溼透了衣裳。她直挺挺地躺下，脸色又刷白了。
大吴不放心地靠近床沿，从她手里拿下那条快要咬破的红手帕，解开她胸前紧扣的纽扣，好让她透过气来。
接着他去洗澡间拧开水龙头，使浴缸里盛满热水，又找出干净的毛巾，挂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这样做，是想减轻这个日本女人的痛苦，就像自己过去被她救过一回。他再回到床边，使劲摇了摇茉莉小姐，「喂，你去洗个澡，可别冒冒失失地沉下去。」
茉莉小姐听到这话，半睁开眼睛，恢复了几分知觉。她直直地盯住大吴，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了这样的话，竟教大吴不胜惊讶。
「你儿子可好？你不是告诉过我他很聪明，打算送他去美国留学吗？」
「......好，我儿子学习很努力，已经通过了托福考试。正在等待录取通知。只是我还没凑齐学费，还需要一些时间。」
「我寻思这事并不容易，果然如此。光靠你自己打工挣钱，万一被警察发现就会被遣送回国，不就什么都完了吗？我真想掩护你做我的'丈夫'，正好现在这位置空着，可是又怕好景不长，反而拖累了你。」
「你胡说些什么？」大吴打断茉莉的话，「快去洗澡吧，溼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呢。」
茉莉似乎被这句话提醒过来，气色不像刚才那么可怕了。 她终于自己动手脱掉衣服，走进了洗澡间。
大吴背对着洗澡间盘腿坐在地上，自己往杯子里斟满了啤酒一口口地喝起来。他打量了周围的一切，茉莉的房间不算大，因为带有洗澡间，在狭窄的木造屋公寓里算是一间很体面的洋室。穿衣镜背后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时尚服装。丝袜和五颜六色的胸罩乱七八糟地抛在地板上，散发出香水和女人肌肤分泌的气味。像茉莉这样的女人，每天都要忙碌到深夜，这种懒散和邋遢，也在意料之中。他转移了眼光，在一个紫檀木的壁龛里，看到了茉莉母亲的灵牌。镜框里的女人是一位梳着圆髻的美丽少妇，眉宇间透露出哀愁，印证了一个悲惨的历史。
窗外滚过了一阵沉闷的雷声，不久闪电凄厉地划破夜空，雨点开始劈里啪啦地掉了下来。大吴百感交集，茉莉小姐母女俩的遭遇，使他对于错综复杂、弊端百出的日本社会内幕，已经看出端倪，明白了很多事物。
他竖耳细听洗澡间的动静，莲蓬头里的自来水从茉莉小姐身上哗哗流过的声音似乎挺正常，他想茉莉小姐素来心地坦荡、性格开朗，尽管今晚遭受太大的刺激，也不至于一时想不开而去寻什么短见。自己是个男人，一直呆在这里也不妥当，他害怕茉莉小姐洗好澡，会裸着身体跑出来。所以，在洗澡间那扇门被拉开之前，大吴就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一整夜里，大吴并未睡着，神经质地将身子蜷缩在被窝里，只要一听见搂下有什么动静，就栗然惊觉，一跃而起。如此翻来覆去，竟也体验了宋词〈虞美人〉＞里的那一句：「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到了早晨，气候骤然一变，起了冷飕飕的寒风。大吴见茉莉小姐一夜无事，也就多加了些衣服，赶去打那份清洗水槽的钟点工了。
不料，意外的事终于发生了。就在这一天上午，茉莉小姐穿戴整齐地离开了木造屋公寓，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究竟走向哪里。 将近中午时分，骇人听闻的消息在东京炸开了，人们在电视屏幕上, 吃惊地听到了一桩丽人香消玉殒的人命案，似乎和一位霸道的经济界大人物有关。真相依然封锁在迷雾里。报社和电视新闻记者，立刻倾城而出，展开追询行动。
而这一会儿，大吴却眼睛盯住观赏鱼水槽，浑身冒出了虚汗。 怎么回事, 那些他一个个叫的出学名，颜色鲜艳、花纹丰富的海水鱼，昨日还活生生地来回穿梭于海草和珊瑚之间，在沙滩上变幻出五光十色、形态万千的世界，令人目眩神迷、遐想无限。可是今天一个个翻白肚皮，浮上水面，真是惨不忍睹。毫无疑问，海水鱼的生态环境出了问题，不是水槽自动循环系统发生故障，就是哪条鱼释放了太多的毒素。这两个原因都可能导致鱼的全军覆灭。但是大吴惊恐地感觉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他联想到茉莉小姐的安危，不禁慌张起来，立刻收拾东西往家里奔去。
从车站出来就加快了脚步，来到转弯路口, 却一眼望见一辆又一辆闪着红灯的警车，风驰电掣般地越过马路，包围了那栋木造公寓。这一幕令他措手不及, 慌忙逃入一家超市商店，从玻璃橱窗背后，战战兢兢地观察对面发生的事态。他最怕撞见日本警察，「黑户口」一逮在对方手里就算完了。可是眼里所见到的情形却是有点蹊跷，警察大规模的行动似乎不是为了扫荡「黑户口」。只见一位长官模样的警察，一边盘问小林太太，一边指挥人从茉莉小姐的房间里搬出一些什么来。小林太太不住地用手巾擦眼泪，难道茉莉小姐出了事 …… 大吴顿时两眼发黑，喉头窒息得喘不过气来。一颗心犹如沉重的铁块，掉进了万丈深渊 ……
尾 声
时间：一九九三年X月X日
东京电视台节目主持人:
各位观众，今天的节目专栏里继续播放日本记者追踪一位「户口」的报道，现在我们邀请吴思飞先生的代理人，一位来自上海、正在东京大学攻读法学博士课程的留学生－王志刚先生，在专栏节目里回答我们的提问。请看现场实况录像。
镜头转向人物特写 ……
节目主持人: 听说茉莉小姐在临死以前，曾经委托她的房东转给吴思飞一笔钱，你能解释一下这个过程吗?
王志刚: 我想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吴思飞最后离开茉莉小姐的房间时，完全不知道茉莉小姐在想什么，以及为什么会在第二天用那种方式去仇杀她的父亲。茉莉小姐赠送给吴思飞三百万日币，是为了鼓励和帮助他实现儿子到美国留学的梦想。这笔钱被一条红手帕包起来，经过房东小林太太的手转交给他的。
节目主持人: 哦, 红手帕? 是茉莉小姐生前最喜爱的红手帕吗？
王志刚： 是的。吴思飞一看到那条红手帕，就如遭五雷轰顶，知道茉莉小姐真的去世了，当场便失声痛哭起来。
主持人: 让我来念一下茉莉小姐给吴思飞的一封信。
吴桑:
一向受您很多关照，在此深表感谢。
今天实在是迫不得已，我才决定凭自己的意愿，去讨回一个真理，维护女人的尊严。
没有比面对父亲提出女儿是何物这一问题更为愚蠢、更为慌谬的了。我不仅从小就被剥夺了在一个家庭里得到爱抚的权力，甚至于已经陷入热烈的爱情的自由，也被彻底撕得粉碎。我既然一无所有，对生命也就不再留恋。
(主持人泣不成声。)
…… 你是我眼之所见， 心之所感的好人， 我有感于你作为一位父亲的美德， 使令郎获得了无上的温暖和幸福。自己虽然是一个挥霍浪费的女人，多少还积蓄一点财产，用红手帕包裹一点小数，作为鄙人的诚意，拜托小林太太转交给你。若能为令郎赴美留学起点作用，则不甚荣幸也。
就此搁笔。
茉莉 草草
（主持人拿出手帕擦去泪水）
主持人: 众所周知，茉莉小姐跑到御手洗国造的海运公司大楼，企图刺杀她的父亲，但是在引起一阵混乱的当儿，她却迟迟下不了手，反而用一把尖刀割断了自己的脖子，十分凄惨地死去。各位听众，当你听到了这个悲哀的故事，会作何感想?
(听众席上不少人作落泪状)
......
一听众: 请问王志刚先生，吴思飞现在人在哪里? 情况又是怎样?
王志刚: 很抱歉，关于吴思飞在哪里的消息，我无可奉告。我只想说明一点，吴思飞的黑户口问题，在日本固然是违法行为，可能受法律制裁，这也是他今天不能直接来到这里的主要原因。但是他之所以会「黑」下来，是有诸多原因的。他在非法居留期间, 除了拼命打工之外, 没有做过任何盗窃或抢劫的坏事。现在我愿意告诉大家，他的儿子已经顺利通过托福考试，最近收到了美国一流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最棘手的学费问题上，由于有茉莉小姐的援助，再加上他本人含辛茹苦地积聚了一点钱， 所以这个问题已经基本解决。吴思飞不久就可返回自己的祖国。
一记者: 有记者追踪并亲眼目睹你和吴思飞一起到美国大使馆去，请问，去那里的目的是什么?
王志刚: 应该说这个提问超出了今天节目的范畴，但是我还是愿意做出回答。美国驻日大使馆的官员非常了解中国人望子成龙、送独生子女去美国留学的社会背景，所以他们通过跟吴思飞本人面谈，同意吴思飞以经济担保人名义，为他儿子承当一切责任。并且照会那所大学，对此予以特殊对待。
节目主持人: 我知道吴思飞现在正坐在电视屏幕前观看我们的节目，(主持人走到摄像机镜头前)我要直接对吴思飞先生说，祝贺令郎被美国一流大学录取。我有一个儿子跟令郎同龄，但是他的英语成绩不够理想，还需要努力一年，才可能实现留学美国的梦想。我有感于你是一位有责任心的好父亲。这个节目播放之后，我们会收到四面八方的听众来信，将通过王志刚先生转交给你，欢迎你随时来访。就我个人愿望来说，我希望看到了这个节目的日本警察，能对吴思飞这样的「黑户口」网开一面，手下留情。
好，今天这个专题节目，就到此结束。
(小说纯属虚构，请勿与生活中的人物对号入座。）
注： 2005年8月初稿 ，刊载世界日报副刊和上海文学2005年第6期。2008年略作文字修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