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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恋

发布: 2010-3-18 19:31 | 作者: 岳建一



       窗外,风声很大,有玻璃碎裂的声音。

       一阵沉寂后,他目光笔直地盯着我,然后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他很显年轻,根本不像五十开外的人,身材高大,俊朗儒雅,眉宇间透着英气,唯有从沉郁的话音中可以感受到曾经的历尽沧桑。您年少时一定很文静很帅,是吧?听说您的初恋特别传奇,是吗?我一再追问着。

       哪儿呀,我那时又矮又瘦,淘气得快成精了,在家里上演的最保留节目便是频繁挨打!连自己都不明白怎么那么喜欢恶作剧,伙伴们下湖游泳时,我竟然把大家的衣服全都藏起来,害得伙伴们一个个挨到黑夜时才敢捂着私处回家。革命大串联时,我是玩命大窜出,带着一本《毛主席语录》、一套裹了《毛泽东选集》红朔料皮的《东周列国志》、一把水果刀、十几斤全国粮票,黑猴似地蹿遍天南地北。开始真的拜访过革命圣地,以后则是观看武斗,游山玩水。我和她是中学同学,她小我两岁。我们的友谊,是从一场打架后开始的。

       当时奉行“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她是资本家的女儿,家被红卫兵砸抄过好几次,父亲自杀了。她的母亲是位教师,端庄典雅,很有学养,像电影明星那样漂亮。可是,红卫兵把她打得很惨,剃了阴阳头,还在她脸上、手上涂满油漆。她本人虽然长得纤纤弱弱,却像她母亲一样漂亮。那时,她见人不敢抬头,怯怯的,总是一副受惊吓的样子。她常常被人截住,小孩儿往她头发里撒沙子,骂她“资产阶级狗崽子”,大一点的孩子向她脸上吐唾沫。我家和她家挨得很近,但路上碰见时从来没有说过话。

        一次,我在胡同口见她被两个男的堵着,死皮赖脸地要“拍婆子”。那俩人也就十六七岁,一个家伙的脸特别扁,个子高出我一头。另一个满脸疙瘩,头发硬得像猪鬃,肌肉鼓鼓的。她被他俩纠缠不休,既不敢喊又不敢哭,那种惊慌的眼神,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一下子看见了我,就像见到了亲人。我本不想管,但她那种信赖和哀求的眼神,使我无法走开。我冲上前去,把她护在身后。

       “她是你婆子呀?管什么闲事!”

       “是我婆子!”

       我被打了。那时,我太不经打了,很快被揍倒在地,浑身是土。矮个子扒下我的上衣,用脚乱踢乱踩,问我还管不管闲事。

       我就是不改嘴。

       矮个子用刀尖戳我的牙缝,“还挺横!让你说!再说呀,再说呀……”

       我满嘴是血,依然不改嘴:“她就是我婆子!”

       要不是过路的人们解围,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后来,我找到他们报仇,每次都被打得鼻青脸肿。我一次又一次不依不饶地找上门去,每次都带着自制的武器,每次都被打得惨极了。可是,每次伤好一点,我就又去了。最后一次,我提了两个空酒瓶子,闯进矮个子家里。我在石阶上将瓶底使劲磕掉,举着满是玻璃碴子的瓶子,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式。那小子吓呆了,连声说服了,受不了了!我让他当场写下悔过书。他照办了。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说“份儿大的怕玩儿命的。”其实,我只是不甘心被人打得那么惨。

       后来再在路上碰见她,我点点头。

       她也向我点头,眼神里有感激,还有女孩子的害羞。

       上山下乡开始了,谁也没想到,她那么革命,是他们年级第一个报名的。说来也巧,不知是天意还是什么人的安排,我和她乘坐一列火车到了北大荒,又被分到同一个连队。我暗自庆幸,庆幸什么,当时也说不清。她由于出身不好,开始连兵团战士都当不上。我悄悄为她难受过。她不争不闹,只是默默地狠命干活儿。养猪、种地、伐木、打井、修水利……真能吃苦啊,哪里像资本家的“千金小姐”!一次,连队干部在大会上讲“龙口夺粮”的事迹,说有一个女知青来月经了,照样往冰冷的水里跳,水面上都见红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她!她爱读书。那时候能读的书只有马恩列斯毛。她竟然能大段地背诵《资本论》,人们开始对她刮目相看了。渐渐地,她当了兵团战士,班长,还被评为“可教子女”典型,人也活跃多了。

       他已经是一位颇有建树的人文工作者。我读过他的文章,说文化大革命实际上是对中华民族进行精神和文化上的种族灭绝。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实际上是文革的一种技术性、实用性、功利性转移,是一大批既缺乏知识、思想、尊严、道义、宽容、理性以及一切现代文明精神而又被彻底剥夺学业的青少年们,背离文化、科学和现代文明进程,集体地汇入更加缺乏文明教化条件的小农经济者的汪洋大海去“脱胎换骨”的运动,是反人道、反人性和反文化的。知青一代曾经以童贞般的信念,赴艰蹈苦,追求的不过是英雄主义的无英雄、生命价值的无价值、为真理而斗争的无真理……

       有人说,自从下乡一开始,您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是这样吗?我问道。

       是的,几乎是在到北大荒的第一天,我便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

       没有多久,我的个头窜得又高又大,活儿累时,一顿能吃9个馒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的目光越来越多地追随着她,无论开会、干活、吃饭,看不见她心里就特不踏实,。有时收工了,我还故意在屯子里转,为的是能碰见她,哪怕是只听一下她的声音。她的声音,不再像过去那样弱弱的,变得清亮而又圆润。

       我是知青中第一批入党的。她知道后,送了我一把镰刀,刀把上刻着斯大林的话:“共产党人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是具有特种性格的人。”就是这一句话,成了我那个时候的座右铭。北大荒土地面积太大,一望无际,因此,北大荒知青与中国其它地方知青不同,劳动强度太大。农忙时,早晨两点多钟下地,夜里八点多钟收工,一旦变天,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我常常看着镰刀上的字,激励自己,再累,也不能倒下,并且要挤出时间读书。为了磨炼意志,我有时故意冲进大雨里,即便是在三九隆冬,也要坚持洗冷水浴。

       1971年冬天,她和两个班知青去大甸里割苇子。那地方,距我们连队七十多里。夏天,无边无际的湿地上,悬浮着一片片“漂垡甸子”,人蹚在上面,数十米内都忽忽悠悠的,随时有没顶的危险。芦苇一人多高,茂密极了。每到冰封季节,我们连队便派人去割苇子,搞副业。帐篷就搭在冰雪覆盖的沼泽上,一住便是几个月。那次,她们走了已有两个多月,为了能够见她一面,我自告奋勇去给她们送粮食。在见不到她的日子里,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了思念原来是一件多么苦的事情。

       我拉着爬犁,独自走在白茫茫的冰天雪地里。七十多里路呵。途中,刮起了“大烟泡”,气温骤然下降到将近零下40℃。大雪横飞乱舞,天地迷迷蒙蒙的,几乎辨不清方向。刚刚走过,身后的脚印就不见了。环顾四周,不见村庄和人迹。我浑身都冻僵了,拉着爬犁拼命地往前蹭。风大得喘不过气来,有时,我不得不将嘴唇贴在树干上换气。很多冻干的大树都被刮断了。我实在走不动了,但是不敢坐下来歇一歇,因为我知道,一坐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了!那次,我能活着找到她们,真是万幸。当我走进帐篷时,可以说,没有一个人能够认出我来,满脸冻伤,直淌黄水,眉毛、睫毛、下巴上结满冰霜,白蓬蓬一团。我急着想说话,可就是张不开嘴,因为下巴已经冻僵了。她是最先认出我来的,眼圈红了,怔怔地看着我,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事后,她曾经和我聊起,天气那么恶劣,迷路了怎么办啊?

       我笑道:“阿拉心中有一轮红日呢!阿拉怎么可能迷路呢!阿拉心中不落的红日就是你呀!”

       她低下了头,脸色绯红,不再说话。

       不是我自作多情,我总觉得,她看我和看别人,目光是不一样的。

       1972年夏天,连队有了一个上大学名额,我被贫下中农和知青们选举并推荐回北京上学。这时,上级—位领导找我谈话,说是中苏边境紧张,正在组建武装团(因为非军非民性质,后被知青们称为“土八路”),急需党员和骨干,动员我作出抉择,并郑重其事地说,你是一名党员,党考验你的最关键时刻到了!我义无反顾,放弃了上大学机会,决定奔赴乌苏里江畔。行前,我真想约她单独谈谈,但还是压抑住了。终于到了上路的时刻。人们为我送行,场面十分热烈和感人。可是,人群里没有她!我心神不宁,强装笑脸,又不好意思询问。快开车时,我看见她最要好的女友挤进人群,递给我一个小布包,说是她送的。我心跳得厉害,像藏宝一样立刻揣进怀里。一路上我都在猜测,她送给我的是什么呢?但是,众目睽睽之下,我想看又不敢打开,紧张,期待,像烈火一样烧灼着我。到了宿营地,我立刻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迫不及待地打开布包。没有信,只有一方如雪的白绸,上面精致地绣着红字,就是她送我的镰刀上刻着的那段斯大林的话。

       热血涌上了我的全身。就在那一刻,我真正明确了自己的选择——别说她是“黑五类”子女,就是黑妖精子女,我也非她不要!

       当晚,我给她写了一封长信,第一次明确表白了心迹。

       信寄出去了,就像把我的心交出去了。

       以后的日子,我是在期待中活着的。

       从此,我才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痛苦和折磨。

       人,可以忍受饥饿、贫困、劳役,甚至监禁,但是,最难以忍受的却是情感的煎熬。情感越深挚,越难忍受,那是一种远比死亡更深刻的痛苦!从那以后,我懂得了尊重一切深挚的情感,尊重由此而产生的一切痛苦。这是人类永恒的精神财富啊。

       我们武装团的营地在乌苏里江畔的完达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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