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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恋

发布: 2010-3-18 19:31 | 作者: 岳建一



       这是一片浩瀚的原始森林(由于滥砍滥伐,如今这片原始森林已经不复存在),蚊虫满天飞,蝮蛇遍地爬,常常在床下便可以逮住几条。我曾经在一则日记中写道:这里“古木萧萧,荒泽森然,时有野鸟声幽,狼影明灭……”岂止狼呀,熊、虎、野猪更是出没无常。有时进了马圈,会发现几只不知何时钻进来的梅花鹿,正在和马群争食,一抓一个正着。生活非常艰苦。夏天还容易对付,一入秋就更难过了。没有蔬菜,弄不到盐。冬天用水只能到山下砸冰块,再弄上山来,按班、排分配,然后用大锅煮化了。这些水洗了脸、脚后,再一次次过滤,一次次用来洗脸洗脚,如此循环往复,乃至无穷。那年冬天,大雪封山后,整整四个月,我们没有吃过一片蔬菜叶子或一粒盐。

       后来,上级规定武装团的人不许返城,不许上大学、参军,不许回原生产连队,30岁以后才可以予以考虑。那一年,我21岁,等到30岁,还要熬多少年呢?当时,我们连队一百多人,都是男青年,而且多半是来自北京、上海、天津、哈尔滨、温州的知青,大家看不到前途,开始绝望了,又由绝望而颓废。有人搞起了同性恋,甚至有人自杀。一位天津知青给妹妹留下遗书,希望她永远不要步自己的后尘——上山下乡。那时候的主流观点,自杀就是背叛革命,就是自绝于人民。于是,他的尸体被用树皮板子草草收敛,脸面朝下,葬在了终年不见阳光的阴山下。还有一位知青家长,来连队探亲时,与儿子一同潜逃,跑到中苏边境那边去了。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位北京知青家长是被打成“黑帮”的老干部,不堪忍受没完没了的折磨,悄悄跑出来的。至今他们父子俩下落不明。

       有一天,一位北京知青约我到山谷里。这个知青下得一手好棋,可那天却是郑重地将半自动步枪压上子弹后递给我,泪流满面地双膝跪下,恳求我干掉他,说是再也受不了了……我动情地搂着他说,好兄弟,好哥们,坚强些,挺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知道,发生的这一切,是因为大家觉得完了,失去了前途,没有了希望,受骗了。是的,是受骗了——我曾收到友人来信,告诉我,那位动员我来武装团的领导的孩子,顶替我的名额,去北京上大学了。我觉得自己一夜之间醒悟了!我在当年的日记中诘问:“敢问流年,何误我?谁为赤子挽韶光!”

       那时,我虽然自称一无所有,只剩下蓬头苦胆,却没有垮,不仅仅因为性格。

       无论干什么,我都觉得她一双清澈秀丽的大眼睛在看着我,永远是那样亮晶晶的,满含着希望。我知道,她和我一样,也喜欢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怎么办》,保尔、牛虻、拉赫美托夫,给予过我们无穷的精神力量。像他们一样活着,活下去,像一个真正的人,是我们共同的向往。虽然路途相隔数百里,但我每时每刻都觉得她就在身旁。可以说,我的初恋是我的精神没有死去的一种生命寓托。

       奇怪的是,从夏到冬,又从冬到春,我始终没有收到她的回信。山里,交通不便,邮路不畅,看到的报纸都是几个月后的。是不是她的信在路上耽搁了,遗失了?要么她调离了没收到我的信?或是出了什么事?种种可能,我都设想过。那时,连队里仅有一部手摇电话,战备用的,根本打不到她们那里。我能够做的,便是每天都给她写信,向她倾诉,与她交流。给她写信,成了我的精神寄托。后来,我又给她寄出过两封信,没有寄出的,大约有百十封吧。我希望有一天再见面时,能把这些信亲手交给她。

       今天的年轻人,或许难以理解我们当年的情感世界。一方面,人们以美为丑,爱情成了滔天罪恶;另一方面,又以欲为爱,活得像野兽。也正是在那样畸形的年代,我从生活的反面懂得了珍惜,渐渐知道圣洁的爱情远比宗教更神圣,真正置身其中的人,永远不可能知道自己。

       “给我一支烟吧。”他沉吟良久后说。。

       听说他是不吸烟的,此时却一口接一口地抽吸着,“还要讲下去吗?唉,我实在不想再讲了!”他把烟蒂摔在脚下,轻轻踩灭。我不言语,只是为他倒水,然后默默地、固执地注视着他。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又开口了。

       为了等她的信,我曾经冒着大雨去路边迎候通讯员。

       为了取她的信,我自报奋勇地代替通讯员翻山越岭。

       我在山谷里一次次喊过她的名字。我苦不堪言,用匕首砍过自己的手指、手臂,用肉体痛苦来减轻思念她的痛苦。你看看,这里……还有这里……就是当年留下的伤疤。我亲吻过她的刺绣,后来又缝在背心上。为了散心,我独自到野兽出没的林子里游逛。我坐在草丛里痴痴地想她,一坐便是几个小时,连蛇爬到身上竟然都毫无知觉。那些日子里,等她的信,成了我精神生活中的全部内容。爱到这种程度,还是爱吗?已经是一种变态,一种疾痛,疾痛!我有时疯狂地想:不管是福是祸,都快点来吧!

       终于,她的信来了,很薄,薄得让人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时隔多年,信的内容依然不堪回首,那是一种万箭穿心般的感受——信的开头,她先抄录了一段毛主席语录,就是关于青年人像八九点钟太阳那段,然后她写道:毛主席他老人家对我们这一代青年寄予无限希望,我们都还年轻,今后的几十年,任重而道远……真想不到你会提出这种事情!你的革命觉悟,你的远大理想统统都到哪里去了?你带的什么头?你辜负了党和毛主席的教导,也辜负了我和大家对你的信任。希望你丢掉这些资产阶级肮脏的鬼念头,为屯垦戍边、反修防修多做贡献……

       真正是字字惊心动魄,如雷轰顶!我读得大汗淋漓,五内俱焚。我怔怔地握着她的信,不敢再看第二遍。几个月来的苦苦期待,等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我不相信这是她写给我的信,可上面的白纸黑字却是真真切切啊!

       我病了,整整一周,不吃不喝。有生以来,我头一次体验到了什么叫精神崩溃。我像死过了一次。那些日子里,我胸闷,气短,脱发,腹泻,吐酸水,视力下降……有时,身子像发疟疾一样,忽冷忽热。我用牙龇咬枕头和手指,用以克制自己。我恨了,能这样折磨我的,只有魔鬼。爱上一个魔鬼,又有什么办法!只有诅咒自己吧! 我想不明白,她怎么会写给我那样一封信?凭直觉,她是喜欢我的呀。是因为年龄小,太单纯幼稚?还是为了表示自己的进步和革命觉悟?百思不得其解!我不再硬要寻求答案。我骨子里是个非常自尊的人,事已至此,我强迫自己给她写了封绝诀的信,很短:

       谢谢你,毕竟给了我一个明确的回答。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各自上路吧。

       我真正新的生命,可以说是从这封信开始的。不久,我在乌苏里江畔烧毁了写给她的全部信件。这些信件,我没有一封有勇气再读一遍。

       以后,武装团莫名其妙地解散了,我们集体地莫名其妙地去修水利。说是修水利,在今天看来,不过是毁坏北大荒最美丽的湿地。那片湿地离原来的生产连队仅有几十里。同来的知青回去过几次,都说大家念叨我呢。因为她的缘故,我始终没有回去。

       那一年夏天,我要回北京上大学了。行前,我回去向当年的战友们告别。于是,我又见到了她。她不仅依然漂亮,更增添了几分成熟的美。她看到我,目光躲闪,有些慌乱和失态;而我却出奇地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奇怪。

       晚上,大家在一起聚了餐。酒酣耳热之际,说起了这两年连队里知青们的变化,恋爱成风,人人“一帮一,一对红”,惟独她没有,听说正准备在边疆扎根呢,那思想,那境界……说这话的人,神色间颇有讽意。我没有搭腔。人各有志,只要真诚就好,何必互相勉强呢?

       那晚她没有参加聚餐,她最要好的那位女友向我敬了不少酒,后来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告诉我,当时,她收到我的信后,思想斗争特别激烈。她其实早就喜欢我了,但是,当时知青是不许谈恋爱的,连队里就有一对上海知青,因为谈恋爱,被定罪成流氓,在大会小会上受到多次最严厉的批判。她出身不好,受尽岐视,每天都在苦闷和绝望中挣扎,因此格外希望表现得好。收到信时,她刚刚被评为师一级的先进分子。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给我回了那样一封信。信刚一发出去,她就后悔了。她的女友转告说,她想约我晚上谈谈,因为那以后她一直感到痛苦和内疚……

       我淡然一笑,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何必再提呢。”

       如果换到今天,我还会这样说吗?也许不会。可是,当时我确是丢下这样两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因为我当时太年轻气盛?还是因为受伤害太重太深,已经心如死灰?或是因为自己的个性还有自尊什么的……不过,有一点我自己十分清楚,就是以后很难再以正常人的心态去恋爱了。在回京的列车上,我把一直保存的她那封令我心碎的回信,撕得碎碎的,撒向窗外。

       那时不允许有恋爱心理研究,不然便是大逆不道了。一代人甚至整整一个民族堪称集体的情盲。其实,您当时可能并不知道潜意识中的自己,这不过是一种情感的逆式反应,可以说您那一刻依然在爱着她,请您坦率地告诉我,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的,我不否认,当时依然爱着她。

       不过,我的爱属于冰下激流,只有自己知道,冰层下的这种爱已经是一种怎样寒颤和彻骨的疼痛!后来,听说我走后,她病了一个多月。再后来,听说她得了神经官能症,有时和别人说完话,竟然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不少知青喜欢她,追求她,都被她拒绝了。她几乎是最后一批返城的。当年挤得满满的、热热闹闹的知青宿舍,几乎走空了。有的宿舍里炕塌了,长满野草,到处是脏烂物,老鼠乱窜。有人笑称这是胜利大逃亡。应该说,这是代价深重的失败大溃退。百万北大荒知青,牺牲青春、学业、爱情乃至生命从事的事业,结束得如此荒唐。从一呼而去的下乡,到一哄而返的回城;从轰轰烈烈,到凄凄惨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连个悲剧都算不上,不过是具有悲剧色彩的闹剧。悲剧是庄严、肃穆的,有一种内在的崇高,而闹剧从来看似热烈、浮华,甚至被假以各种神圣的名义,内质除了浅薄、盲目、躁动、混乱、粗俗和荒唐,什么价值和意义都没有。一个奴化数千年的民族,在“文革”中堪称臻于极境,怎么可能诞生真正意义上的悲剧呢?要紧的是应该思考一下,我们知青一代人在这巨大闹剧里供奉过什么,曾经是什么?自以为是什么?究竟是什么……这些年,当年的知青战友常常聚会,她从来不参加。有一次……好像有些年头了,我曾经意外地碰见她了。的确是她,不会错的!我在地铁车上,她在车下。一个男孩子扶着她。她不再漂亮,老相多了,有了白发,人也显得憔悴,但比过去显得更加干练和有风度。这么多年没见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初恋是铭心刻骨的啊!她没有看见我。我一阵冲动,想喊她,但还是克制住了。

       说到这里,他表情凝重起来,打开早已准备好的一块羊皮让我看。一块白绸子和一把锈迹斑驳的镰刀豁然映入眼帘,他指着上面的字告诉我,这就是她当年送给我的那方白绸和那把镰刀。我轻触着上面的斯大林语录,感慨不已,尤其感受到的是一种疼痛——无论是绣的还是刻的,都太精心和用心了!即便是在几十年后的今天看来,称其是两件真正的工艺品也不为过啊!尤其是镰刀把上的刻字,甚至每一字的凹处都融入了蜡油,因此显得晶莹剔透。我长叹道,您呀,不懂女孩子的心呵,还用她表白吗,她太爱您了呀!        

       他不作声,黯然良久,又告诉说那时农活忙,连队没有电灯,听说她是在很多个夜里打着手电完成的。

       其实,她已经不仅仅是爱了,是在视您为一种知己,我坦率道。

       您当年那样决绝,后悔过吗?那是一个人人惟现代个人迷信是尊的年代,一个自阉灵魂的年代,一个生命种种生动属性尽皆失去的年代,一个禁锢是过程、恐惧是工具、谎言是手段、绝对权力和极端私利是目的、专制与蒙昧是必然的年代,一个亿万人民对闹剧趋之若鹜甚至不惜赴汤蹈火的年代,一个受难者们无不高呼灾难制造者万岁的年代,一个拒绝人类一切最深刻的经验、拒绝认可文化的伟大旨意、拒绝一切高贵的理性、情感和世俗逻辑的年代,一个最集体地失去人格、人性担当的年代,一个阶级血统空前岐视的年代,一个有爱情便有悲剧的年代,那么,您是否为她设身处地想过,作为深受其害而又万般无奈的弱女子,能够有多少更好的选择?

       问得真好啊!我当初是想过,一个有了不幸便牺牲爱情的人,一旦有了更大不幸,可以在乎什么呢?于是,我说服自己不要后悔。后来,我意识到我对血统论制造的所谓新的贱民阶级的恶果,远远低估了。我终于知道,我对她也是不公平的,对她的要求是超越时代的。坦率地说,为此,我痛断肝肠地难受过,也刻骨地牵挂过她。只是,人生不可以重复,过去的就只有让它过去了……

       原载于《北方文学》杂志2008年第1.2合刊(知青专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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