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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雍垂

发布: 2010-4-01 20:17 | 作者: 维庸



       一
       
       某些器官长在你的身体上,你清晰地记得并能够对它进行命名。但是在某些时刻它却以真实的名字出现在你的眼前,名字的声响撞击你的耳鼓。那一刻就会有一种惊异出现,因为那名词与你的距离不只是遥远,它是在另一个世界里。而它指代的存在却在你的身体上。你称其存在的名字不被承认,但是谁都知道。只是不被承认。你因为获得它真实的名字,而感到欣喜,同时在一些沉沦、痛苦和恐惧的意识里添加了说不清的情愫,或者是感激,或者是自己终于在一秒钟内获得了超脱,精神凌驾于肉体之上。自己开始审视起自己,一切像刚刚开始。既然是刚刚开始,一个孩子开始了蹒跚着走路,生活的一切根本不需要重整齐鼓,只不过是重头来过。一个新的名词能够给一个人的心灵带来如此新奇的改变。它只是轻轻地撞击一下视线,摩擦一下耳鼓。因而,我们不得不承认词语的力量。
      
       词语并没有行动,或者说跳跃。它只是寂静地存在于那里。是我们偶然发现了它和它们。它们如墓碑、如雕塑、如河流,单个就有发光的可能,连成词组和句子便开始了打动一个去连接它们的人,那是我们称之为自己的人。接着也许和必然要打动第二个、第三个、第无穷个生命,在无穷个生命之中,会出现词语的思考者,创造者,他们又间接的创造出更多更多。词语巍峨的山脉就这样形成了,纵越过人类短暂的生命历程。当人要回答自己:何为人?当那一时刻来到,词语宛如是最接近人的本质的存在了。人将通过词语回溯到本初。这也许就是最终的学问将结束于人类语言学的缘故所在。
      
       将人性虚伪的一面,和与虚伪斗争的一面,存在并展现在自我面前。就是那些语言巨匠的毕生成果。我们称他们为哲学家、文学家、诗人,他们以一个代替自己的名词实现了永恒的存在,这些代替他们生命的名词,他们的名字,本身便具有了无比的力量和感召。一个名字可以唤起无数的联想和精神的力量。我每每看到和想到尼采、易卜生、波德莱尔、陀思妥耶夫斯基、杜甫、李贺、但丁、歌德…… 每每就感受到这股巨大力量的存在,宛如身在瀑布和浪潮的冲击之中。这些瀑布和浪潮正是这些名字背后的生命,竭尽毕生努力,继承、挖掘和创造了不同的词语宝藏,这些围绕着人性和故事的词语宝藏成为人类后来的精神食粮。
      
       你难道能够想象,我诉说了这么多的词语,却是起源于一个指代人体器官的名字,一个名词:悬雍垂。悬雍垂就是悬挂于我们喉咙上方的下垂肉阄,我们俗称他为小舌头。它的大名来自于医学的专用定义术语。它叫悬雍垂。我的悬雍垂因为受了重度的戳伤,我才认识它。而在认识的前一节时间里,我恰恰正在阅读海德格尔的著作《在通向语言的途中》。
      
       二
      
       人的疼痛各有不同,而受到的意外和疾病的伤害更是千奇百怪。被毒虫咬伤的大腿会肿到水桶般粗;割了包皮的阳具长出晶亮的水疱;青光眼病发症至半张脸肿过一张脸;一个人被工地上掉下来钢管戳穿了锁骨;从十五层楼掉下来的孩子,砸坏了邻居新买的车顶。真实往往多于想象,因此每见到离奇的真实,人就会不约而同地发出惊讶。
      
       人的命运不同,习惯不同,性格不同,以致使千差万别的不确定性发生着,不确定的偶然性发生着。你最看好的运动员在决赛中退出了赛场,你并不知道的运动员在一个个失误的强者面前,登到了领奖台上。这些只是来自外部的惊讶,而发生在自己身体上的惊讶,更是将人的心情任意摆布。
      
       那么一个深藏不露的器官会被伤害,词语急切于表达,急切于表达的词语并不真实。正如在今天的诗人和作家笔下,充溢着无限的虚构和虚伪。悬雍垂受到勺子的刮伤,而不是戳伤。在本身的肿胀和疼痛之外被包装了层层的词语外衣,终究其秘密,来自于一个人对大意的掩饰和自尊心,一个人对自己粗心鲁莽行动的袒护。一个人,是我,或者是另一个我。我深信它的存在淹没着它真实的存在,正如绰号或小名淹没了它真实的名字“小舌头”。每一个人都有一条小舌头,它不是一条备用的舌头,其实它也不像舌头,小舌头包装了悬雍垂的存在。悬雍垂是它的名字。
      
       刮伤不是戳伤。侦探或推理小说家关注于词语的导向,刮是一个行动,他暗示着一个人自己的行动,而戳是另一个行动,他暗示着或者存在有另一个人。戳,存在着可以被谅解的偶然,会有一个故事在后面;刮,存在着一个人的滑稽可笑的一面,怎么可能会伤到那么隐蔽的器官,而且是刮,当然会使读者联想到勺子,还能想到什么呢?一定是一个滑稽的故事和场景。其实事实是这样的,这个受伤的主人公就是我,要么怎么会知道的如此详细。其实那些文字巨匠们借词语实现的表达人性的鸿篇巨著,有多少不是以自己为原型呢?不过换一个第三者的名字,故事就变得生动真实起来,同时也将自己掩藏了起来。
      
       我的悬雍垂是被一把勺子,自己的手拿着的一把勺子刮伤的。我接受了由此而来的妻子的取笑,医生的怪笑,自己的嘲笑,尽管带着收敛的泪水。这后面的一幕有一半是虚构的,因为我恰如其分的说出了真实,或者是改变了真实,说出了谎言,使发生于一个我的身上的事情被同情,而不是被取笑、被怪笑、被嘲笑、被莫名其妙的笑所继续打击。
      
       三
      
       谎言往往和忏悔距离很近,如果谎言和谎言离得很近,那一定离无耻不远,但是一个谎言和另一个谎言有所不同,它不一定需要忏悔。当那个谎言只充当了保全自己的自尊、脸面,并没有因此伤及任何人,任何事物的存在时,我说这谎言不需要忏悔,它不同于欺骗,只不过是隐瞒。对别人是不怀恶意的,对自己是慰藉疼痛的。但是有一种谎言是善意的说法,并不是我在这里所说的,它是另一种存在,说出的谎言为保护或者说呵护别人(另外的)存在。需要时间的考证,那谎言也许是以伤害自己为手段的,我就读到过很多,关于父母、情人和恋人之间的这种谎言,它们大都意义深长,感人难忘。
      
       我使用了戳伤这个词,一切的真实发生场景自然被掩盖了,没有人会问起。因为戳伤和刮伤的结果是一样的,悬雍垂受伤,并有伤口,肿胀疼痛影响到喉咙的发声,说话、吃东西、咽唾沫、吐痰,无一不会产生疼痛和别扭,这疼痛和别扭宛如在喉咙里吞着一条发热的活蛇,它蠕动,促使你不能分散精力,整个人的注意力时时的凝固在那一处受伤的存在。谎言或一个动词的改变,故事被任何人开始了联想,取消变成为同情。故事一定发生在吃饭的时候,地点发生在餐桌旁,和孩子的打闹,成人的斗殴,或者某个人的摔倒,粗心大意有关。“吃饭时,孩子打闹,误撞到正在用勺子吃饭的我,伤了喉咙里的小舌头”。没有谁不以为这谎言是真实的,并有同情的微笑和安慰。其实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谎言在词语的改变中,成为想象中的真实,但并非真实,所以有一句古训叫做“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以为人在智力上古今相差无几。只是古人的沉淀比今人薄,并成为今人的沉淀;今人站在了古人的肩上,躺在了古人的词语之床上。所以今人的知识拥有量必然大于古人,但在个人存在的意识上,今人未必强于古人,所以古有圣贤,今人未必有圣贤。但今人的词语演变与古人的词语却产生了很大的差别。但就真实本身而不是论述玄机的词语,古人,至少是中国古人未必输于今人。
      
       耳听为虚,正是如此。我改变了个把词语,使发生在悬雍垂的受伤事件背后的故事被联想,获得了医生的同情和善意的微笑。获得了妻子惊讶后的取笑而不是嘲笑,获得了自己的嘲笑,但隐藏在内心。我看到一个人的内心如此脆弱,这个人无论是强者、智者,还是成名者、得势者,更何况一个普通人,词语保全了我的自尊心,但使我思考到另一个问题,词语杜撰了真相,假想隐藏起真相,假想的可怕在可怕的包裹着世界的每一个词语的角落。那些直接说出的词语里存在着谎言,那些书写时经过思考的词语里有更多的谎言,这谎言岂不要遮蔽一个时代。词语是不可以信赖的,那出现在诗歌、小说、新闻里的词语,那经过深思熟虑的词语,正是在措辞之间,抹杀了真实。谎言和谎言离得很近,那一定离无耻不远,难道我们正活在无耻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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