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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一声同志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

发布: 2010-5-13 21:43 | 作者: 南飞雁



       小蔺两年未回,信息无法更新,只知道前两个名字,却不料它生命力如此顽强,横扫春夏秋冬。大概老蔺的确老了,连作品的真名原姓都能忘记。老蔺 欣慰点头,说就是这个,你看吧,文化馆早晚死在这帮人手里。小蔺笑着站起,说还用早晚,现在也就剩半口气了。老蔺见他想溜,晃蒲扇拦住他,说我有个材料, 你好歹是北京回来的,帮我瞅瞅。小蔺只好重新落座。材料不多,报纸和稿纸各一张。看毕,小蔺啼笑皆非。原来是一家本市猪饲料厂征集广告词,悬赏三千元。老 蔺写了满满一页,有句是“新世纪的饲料,新世纪的希望”,后边还有自评,朱笔判日“文不对题,不好”。比较满意的是“拥有猪宝长得快,不尽财源滚滚来”, 首尾处打了两个红钩钩,以示欣赏。小蔺便指着这一句,称赞说还是这个好。老蔺颔首一笑,说咱爷俩英雄所见略同,我用你妈的名义寄出去了,这种雕虫小技,用 真名太失身份。你刚回家,早点休息吧,明天一早我们剧团有活动,你也去。

       老蔺对小蔺说话,从来不用商量、征询的语气。仿佛自己的决定本就无可挑剔,理解要办,不理解也要办。能理解是小蔺进步了,不理解是小蔺水平 低。好在小蔺早已习惯。第二天五点刚过,老蔺收拾利索,带了板胡,来拉儿子出门。居京日久,小蔺的生物钟此刻刚到入睡的点儿,当然是痛不欲生;因为痛不欲 生,所以极不耐烦,勉强套了件衣服,一路呵欠连天,随老蔺来到河边。河叫小孤河,水面不宽,滑城而过。河上有桥,老蔺的剧团就在引桥桥墩处。名为剧团,不 过是几个票友老来无事,借以打发时间。老蔺在剧团里算是年轻人,又有专业背景,当仁不让地前后张罗。不多时票友聚齐,老安也在其中。大家见了小蔺,纷纷兴 高采烈地打招呼,问些“从北京回来了”、“在家呆几天”之类不关痛痒的话。只有老安含笑颔首。小蔺见父思子,蓦地想到大闯,记起欠债,便有些心虚。老安偏 偏上前道,大闯要出国了,你知道么?小蔺一怔,茫然摇头。老安笑道,也就是参加一个什么电影节,傻小子非要去,钱还是老子出的。小蔺说,那该恭喜大闯哥 了。老安笑得更欢了。小蔺只想拔腿就走,好在老蔺道,差不多了,开始吧。

       小蔺从小在文化馆长大,又上过一年戏校,知道豫剧是“一鼓二锣三弦手,梆子手钹共八口”。老蔺一党横竖也就七八个人,连个正规乐队都不够,人人身兼数职,凡事但求凑合。梆子敲起,锣鼓声动,老吕站在正中,老蔺咿呀呀拉响板胡。老安从旁边大步上,亮相唱道:

       苏维埃的主席真不好干
       老沙皇的势力实在凶顽
       反革命的武装盘踞冬宫
       怎不让伊里奇额头冒汗

       老安唱罢,摇头叹息。老吕迎上,从他手中接过一块包袱皮。老吕神情肃穆,已然入戏。这出戏小蔺再熟不过,正是《伊里奇三打冬宫》。既然不新鲜,他便搬了个马扎坐下,无力地打呵欠。这边老吕放声唱将起来:

       手捧大衣心欢喜
       叫一声同志弗拉基米尔·伊里奇
       打冬官导师你千万别心急
       在前线咱们有捷尔任斯基

       老蔺手起弦动,双目微闭,俨然醉在其间。

       小蔺听了两句,实在无心去听,就低头摆弄手机。耳畔热闹的戏文可以不顾,前日冰冷的拒绝也大可不管。美菡的秉性他是知道的,以前也闹过几次分 手,虽然这次动静有点大,但似乎并非无法挽回。小蔺的信息很长,也很动情。从两人认识写起,直到不久前的抵牾,欢愉浓墨重彩,不快一笔带过。写毕,小蔺浏 览一遍,自觉此信情深意婉,打得动铁石心肠。谁知美菡的回信快而短,只有稀疏的三个字:何苦呢?

       小蔺猛然抬头,这厢“列宁”老安和“斯大林”老吕携手亮相,一并眺望冬宫前线。唱段到此结束。不少晨练的人围在四周,哄然大笑,鼓掌喝彩。 老蔺放下板胡,双手合十,朝大家致谢。几个票友围过来,听他讲了通二八板之类的唱腔技法,又一起讨论了“三三四”的戏词格律,听得旁观众人啧啧称是。戏终 人散,父子起驾回宫。县城不大,老蔺又是久居于斯,迎面而来的几乎都是熟人,说的话几乎全是恭维。老蔺领着儿子,像是牵了条名狗,也宛如身着华服,所有羡 慕他教子有方的话一并坦然受之,只是笑容依旧淡然,浑身散发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先贤气质。小蔺却没有他的境界。他已两年未回,时过境却未迁,面前的所有 人,包括老蔺,做的还是两年前的事,说的还是两年前的话,甚至连语气、神态、措辞都没变。小蔺只觉时光被复制粘贴过来。此刻他的心里,失恋像翻滚的火锅 汤,而希望就好比羊肉,鲜红着扔进去,瞬间变成灰白。

       回到家,早饭已经端上。饭毕,老蔺上班去了。母亲问小蔺早上唱的哪一出。小蔺想也不想就说,还是“手捧大衣心欢喜,叫一声同志弗拉基米尔- 伊里奇”。母亲顿时笑得流光溢彩,仿佛身临其境,眼角却依稀有星星点点的泪迹。小蔺有些不解,母亲告诉他,这出戏在当年轰动一时,老蔺演列宁,她演克鲁普 斯卡娅。小蔺故意说他不知道克鲁普斯卡娅是谁,母亲瞥了他一眼,说是列宁的夫人。小蔺失声笑起来,想,可惜父亲上班去了,不然定要他们现场来上一段。

       其实老蔺不用天天坐班。这个特权在文化馆独一无二,也来之不易。文化馆隶属县文化局,是二级单位中最穷的。像文化稽查大队、图书馆和剧团, 都有自己创收的门路,而文化馆本就生财乏术,还要完成每年三万块的创收指标,上下叫苦连天。馆长老司穷则思变,拆掉两层老办公楼,地皮卖给了大家乐娱乐中 心,每年坐收六万块的房租。这本是好事。但文化馆是文化人的地界,大家一起受穷挨饿,倒还能相安无事,一旦日子好过了些,就开始有想法了。老司自认是功 臣,有点飘飘然,第一笔租金到手,交上去三万,剩下的三万谁也过问不得。文化馆的财务多年来从未公开过,也算传统。但在老蔺看来,以前不公开,是因为没东 西可供公开,现在有钱了,为什么还捂着盖着?他把这意思给几个信得过的同事说了,大家都恍然猛醒,义偾填膺。老司闻讯,挨个找大家谈话,大家再次恍然猛 醒,主动向老司靠拢。老司也不是什么大度的人,有意挤对一下老蔺,便出台了个新政策:凡是来馆坐班的,每月发一百二十块钱的全勤奖。这一招有点损。全馆上 下一十九人,只有老蔺以创作为名天天在家,而继续呆在家里,每年要损失一千多块;按时到单位点卯,无疑是屈服于暴政,颜面上挂不住。陶渊明说“不为五斗米 折腰”,在老蔺看来,不折腰固然重如泰山,五斗米也并非轻如鸿毛,他想兼顾鱼与熊掌,又不愿向老司投降,想来想去没有办法,居然生病。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老蔺创作的一个小品得了全省大奖,县委宣传部设宴庆功。席间,老蔺借酒意请部长过问一下。部长做事当然雷厉风行,酒桌上两句话就搞定了老司,第一句是“我 看老蔺还是在家搞创作”,第二句是“毕竟是老同志,待遇要跟群众一样”。老司有苦难言,当即表示坚决落实。老蔺的好运还没到头,年底上级来视察,听说文化 馆一直没有副馆长,就随口建议让老蔺干。这连老蔺都始料不及。文件下来,他在家拉起板胡,唱“老汉我今年五十七,腰不弯来头不低,没想到到老了能提个正股 级”。老蔺解释说腰不弯是身体好,头不低是气节高。其实他已经五十九了,为了合辙押韵,一切出于艺术,小上两岁也无妨。

       上任之后,老蔺开始每周自觉去参加例会。与其说自觉,不如说自发,因为馆里没人想到他会来,也没人愿意他来。老蔺向来自诩嫉恶如仇,如今照 老司的说法,简直是见人就咬无事不管,好比戏文里钦差大臣八府巡按。文化稽查大队淘汰了一辆桑塔纳,老司接手过来,整天自己开着,老蔺就要求公布加油的单 据;老司领朋友在大家乐消费了一次,不幸被老蔺撞见,第二天便在会上大讲腐化堕落没有好下场。如此一来,文化馆立时热闹了,谁不爱看戏?何况戏里还有名 角。不过戏再好,听多了也生厌。老蔺按时开例会以来,总是一副忧国忧民的包公黑脸,不懂演技变化,缺乏艺术创新,时间一长难免审美疲劳。每次开会,只要老 蔺在,半个小时的会总是一拖再拖;如果不幸和老司意见相左,整个中午搭进去都有可能。大家都是凡人,买菜做饭接孩子才是天大的事,对老蔺意见极大。他倒浑 然不觉,还私下里找人做工作,搞动员,一道与不良风气作斗争。不料对方说,蔺馆长,您是领导,我是小萝卜头,您站得高看得远,我倒觉得现在挺好。老蔺为之 气结,回家向“克鲁普斯卡娅”发表一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独白。

       今天会上,老司讲话已毕,照例无奈地问老蔺有没有话说。大家心里一沉。老蔺一脸淡定,摇脖子道没什么说的。老司难以置信,脱口说真没有吗? 老蔺说真没有,馆里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是大好,我高兴得很。大家面面相觑,沉默片刻后掌声四起,只差欢呼。老司盯着他,怎么听怎么觉得他是在说反 话,可又找不到破绽。老蔺不发言,其他人更是无言可发,例会很快结束,大家鱼贯而出。老司说,老蔺,没事的话到我办公室坐坐,我有点事跟你讲。

       老司是真有事。他今年五十了,以前在县委小车队给领导开车,后来在文化馆。这两年政绩也有了,手头也阔绰了,不免有了动一动的心思。但提拔 是个系统工程,要走程序,要搞民主测评,老蔺就成了心病。正在苦无良策之际,老蔺却主动示好,这真是个意外收获。老蔺落座,老司从抽屉里抓出一盒软中华, 抽出一支送过去。老蔺接了,笑道这烟不便宜,一根就要三块三毛三。老司脸一紧,忙说上回在市里开会,酒桌上拿的,自己抽谁买得起!

       老蔺没吭气,呼呼地抽烟。老司在他身边坐下,亲热道最近忙什么大作?老蔺坦然一笑,说还能忙什么,搞了个小品,省里某剧团看上了,正跟导演商量修改方案。老司就说这可是好事,回头我跟局里部 里汇报一下,咱也投点钱,回头报奖还能算咱一份。老蔺点头道我去说说看,能不能落实可不敢打包票。老司忙说那是,那是。话说至此,一支烟已抽完,老司又递 去一支,连声道续上,续上。老蔺也不推辞,就着烟头点燃。其实老蔺也是有事相求,但不知从何说起;而老司满腹心事,同样找不到切口。两人默契地为难到了一 块,于是双双沉默,像是经人介绍的大龄男女初次相亲,脸上虽都带着笑意,场面却有些尴尬。静默一阵,两人不约而同开口。老司说“老蔺哪”,老蔺说“老司啊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随即是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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