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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一声同志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

发布: 2010-5-13 21:43 | 作者: 南飞雁



         从县里到省城,走高速要四个小时。小蔺在路上才知道此行目的,心里暗笑老蔺迂腐。自己北漂多年,大小影视公司见过不少,还用他引领?权当散散 心吧。按照老司给的地址,父子一路找到公司。站在楼下,老蔺惊道这公司真阔气,这么大个楼。小蔺懒得解释,一笑而过。电梯里人挤人。小蔺和老蔺贴身站着, 发现他额头冒汗,知道他不常坐电梯,有些紧张。时值上班高峰,电梯每层必停,老蔺脸色雪白。小蔺握住他胳膊,这才意识到他比自己低了快一头,还有些驼背。 老蔺身子摇晃,两手却死攥提包。小蔺想替他拿,手刚碰上,老蔺顿时打个激灵,紧紧揽包在怀。等明白是误会,老蔺冲儿子笑,点点头。小蔺不忍再看,脸扭到一 旁,努力抑制泪水。好在二十三楼终于到了。老蔺在电梯口站住,对垃圾桶干呕几声,长出一口气,说我好了。又担心道你没事吧?
      
       小蔺忿忿说,这破电梯不好,太晃,我在北京经常坐,没见过这么差劲的。
      
       前台女孩问过来意,领他们到了策划部。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坐在电脑前,脖子里夹着电话,两手却上下纷飞,像在弹钢琴。前台女孩介绍说这是我们 策划部裴经理。年轻人冲他们笑了笑。老蔺本来坐着,见他看过来,忙站起,有点诚惶诚恐。小蔺老练得多,虽然不屑,也只得跟着站起,悄悄拉了拉父亲。裴经理 示意他们坐下,继续打他的电话。电话冗长。其间有人端来水,老蔺又是站起躬身,连声道谢。小蔺悲哀地想,码头虽还在,但江湖已不是当年的江湖了,谦虚换不 来尊重,张扬倒能唬人,可惜父亲不懂。裴经理终于放下电话,老蔺弹射般站起,提包举在胸前。裴经理讲了几句客套话,问剧本带来没有。老蔺忙取出剧本,快走 几步呈上,赞道裴经理真年轻啊。裴经理看了看封皮,笑道是你们父子合作的?小蔺一愣。老蔺说是,我有生活,他有想法,强强联合嘛。小蔺觉得这幽默沉重得 很,落在地上能砸塌楼板。裴经理笑。他的表情成了晴雨表,老蔺凝神观察,情态随之起伏。裴经理翻看几页,摸出一支烟,老蔺马上去给他点火,倒把他吓了一 跳。裴经理笑着合上剧本,说老先生,您先讲讲您的想法吧。
      
       老蔺的话让小蔺大吃一惊。原来他也懂张扬,也能吹牛,而且吹得浩浩汤汤,横无际涯。老蔺讲当前电影的形势,讲戏曲电影该怎么拍,讲自己的本 子多么有市场。什么票房多少亿,并不困难;什么奥斯卡奖,也很容易。甚至虚构了若干家影视公司来抢剧本,他不图钱,只想把好本子留在省里。小蔺明白,其实 这些话都对,父亲的思路也并不老,如今想在影视圈弄点名堂,不这么讲还真不行。可他还是错了。影视人中,老实的太少,忽悠家居多。而老实人说大话当然不如 职业忽悠家,不但不如,还很可笑。老蔺像是水,吹牛像是油,水清油浊,两者并不兼容。老蔺讲话的时候,背离沙发,上身前倾,两手扶膝,目光闪耀直逼对方;偶尔五指叉开,在面前挥舞。裴经理礼貌地听着,并无插话,也不厌烦。他露出笑意,老蔺的语调就提高几度,乘胜追击;一 旦他稍有分神,老蔺就马上改变路数,另辟蹊径。小蔺只觉裴经理越来越高,自己和父亲越来越低,到了最后,竞如同小时候逗蝈蝈,草根抹了辣椒不停去撩拨,蝈 蝈就不住地唱,直到唱不动为止。老蔺终于讲完了,又拿出“盘”,礼佛敬香似的放在裴经理手边。裴经理念道,蔺敬东作品,是您老先生的?老蔺骄傲说是我儿子 的,他在北京当导演,咱们这个戏要是让他来导,那是再合适不过了。小蔺觉得整个身子都在急速下降,像有许多双手使劲拽着他。
      
       裴经理笑了,轻轻合上剧本,说老先生,现在豫剧不景气,豫剧电影更是没人看,我们民营公司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赔了怎么办?您老先生刚才说的,我听得多了。老先生精神可嘉,但这本子嘛,我们不能用。
      
       老蔺刚才发自肺腑的张扬还未消散,蓦地固化在脸上,像是层层裹尸布,把所有的错愕都挡住了,居然看不出神态变化。他只是僵直地站立,看着裴经 理。裴经理摇头遗憾道,您这样的老作者,我见过不少,如果不说实话,鼓励您坚持写下去,反倒是一种残忍,一种不负责。坦白地讲,照您这个路子,写十年,二 十年,再久也出不来。
      
       老蔺的表情终于龟裂开来,一块块落下,落在地板上,发出铿然的声响。小蔺再也无理由坐下去,爆然站起,一手扶住老蔺,一手指着裴经理,斥道 你他妈的看没看本子?你他妈的懂不懂艺术?这个片子国外专家都看好,你一句不行就不行了?你一句写不出来,就判了死刑了?什么东西!老蔺身子乱颤,不知是 恼怒,是自卑,还是哀伤。小蔺眼里也有了泪,说爸,咱们走,不跟他废话。裴经理尴尬地站起,看着他们离开。等下了电梯,走出大楼,老蔺再也克制不住,在门 口吐了一摊。小蔺给他捶背,捶着捶着,觉得脸上凉凉的。
      
       午饭的时候,老蔺毫无食欲,脸色一直雪白。小蔺有心劝解,又找不到措辞,只好沉默。下午去笔会那里报了到,两人住进宾馆,老蔺仍是一语不 发,静得吓人。小蔺这才明白盛怒可怕,安静也可怕;正如烧红的石头烫手,冰冻的石头也烫手。深夜,小蔺从梦里浑身腻汗地醒来,却见一旁老蔺两目呆滞,坐在 床边。小蔺慌得手足无措,坐在他对面,连声叫他。老蔺好久才说孩儿啊,爸也就这么大能耐了。你在北京不好混,爸都知道。其实爸也有过好时候,没遇上好世 道;有了好世道吧,又没碰上好人。阴差阳错,机会就没了。就算有机会,也老了。可爸不想你跟爸一样,想推你一把,也没劲推了。小蔺泪流满面,一再说我知 道,我知道。老蔺兀自说,《伊里奇三打冬宫》,爸坚持写了一辈子,爸为啥总放不下它?爸和老安老吕他们搞剧团,为啥总唱它?儿子你当导演,为啥要导它?戏 是好戏,是天意,是命。爸这一生,荣辱起伏,全在这戏上了。可惜啊,以前不能唱,唱了要坐牢的。现在能唱了,可谁来听呢?就算有人听,可谁听得懂?不 过是当个笑话,当个乐子而已。
      
       老蔺真是老了,有些语无伦次,竟同醉酒一般。同样的话说了整整一晚。小蔺就陪着他,直到第二天黎明时分,老蔺倦极睡去。当晚,参加笔会的代 表都到了,会议上安排了聚餐。老蔺已然恢复了常态,领着小蔺参加。老蔺精神抖擞,反而是小蔺惴惴不安。老蔺看出他的忐忑,悄声安慰道,爸没事了,《三打冬 宫》是好东西,爸连牢都坐了,不也坚持到今天?那小子几句话,还能把你老子整趴下?小蔺便酸酸地一笑。
      
       笔会上全是熟人,见了他们都说,瞧瞧人家老蔺,孩子都这么大了。又说,咱们能不老么?喝酒的时候,老蔺有心一醉,便来者不拒。可越是想醉, 喝再多也觉得清醒,还不如昨晚的迷离。老朋友们对“手捧大衣心欢喜”耳熟能详,就纷纷嚷着让老蔺表演。老蔺说十几年不唱了,嗓子早倒了。众人不依,说他装 谦虚,非要他唱。老蔺嘿嘿笑着,用目光征求小蔺的意见。小蔺替他挡了不少酒,此刻醉眼惺忪,不知怎么就点了头。直到“叫一声同志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响 起,小蔺才如梦初醒。老蔺果然是谦虚了。不但能唱,还一人兼顾两角,行腔酣畅,高亢硬直。几句戏词唱出,大厅里鸦雀无声,只有“列宁”和“斯大林”的声音 飘来飘去,飘去飘来。小蔺觉得父亲的唱腔宛如天籁。代表们起初是笑,后来都不笑了,有人开始擦眼角,再后来又都笑了。此后两天,笔会成了研讨会,专门研讨 《伊里奇三打冬宫》。大概因为武艺皋已成历史,大家都没了顾忌。老蔺舍我其谁,做了主题发言,谈吐慷慨激昂,语言大放异彩,引得众人侧目。最后一天集中讨 论。徐老年迈,不便亲临,从南方传真来一束手书短简,用的还是骈体:
      
       某启。闻蔺兄大作事。观冯唐易老,终有遗珠之恨;知李广难封,始无自艾之由。脚踏厚土,不坠青云之志;仰望长空,乃通天地之灵。也曾囹圄,亦遭欺凌,矢志卅载,今竟所成,老朽老矣,吾尊吾兄。
      
       笔会主持人朗声念了来信,全场掌声四起。会议的确热闹,居然连裴经理也来了,向父子俩表示了歉意,说那天说话太过分,请二位谅解;认真看了他 们忘了带走的本子,觉得实在精彩,拿到国际上都有市场。裴经理随身带了协议,父子俩签上大名。回到宾馆,父子先是相视浅笑,继而抱头痛哭。仿佛在沙漠中跋 涉经年的旅者,回望来路之际不由得长啸一声,热泪盈面。
      
       笔会结束,老蔺和小蔺返程。回到县城已是天色黑透。小蔺对老蔺说,爸你先回,我想自己走走。老蔺看了他一眼,说早点回去,就一个人搭末班公 交车走了。空空荡荡的大街,小蔺四顾无人,便坐在马路牙子上,直望星空出神。旁边一个烩面馆还没关门,老板大概心情也不好,一直在调频道,声音开得很大, 时而嘈杂时而暧昧。要是小蔺手里有个弹弓,他一定会把电视打烂的……
      
       说到底,小蔺还是想跟美菌打电话。毕竟她跟着他吃了不少苦,煎熬不易,如今总算有了希望,无论如何也该让她知道。他茫然抬头,又望着星空。 县城的天空也污染了,只有几粒疲乏的星星,一颗冷淡的月亮。电话在手里摩挲得滚烫,竟自己响了。一看号码,居然真是美菌。小蔺颤手接通。美菌急切道,你那 里能看电视么?小蔺下意识朝烩面馆看去,说可以啊。美菡声音有点哑,说你调到某某台,快,快。小蔺不明所以,跳起跑到烩面馆,抢过老板手里的遥控器,调到 某某频道。画面上有人正接受采访,仔细看去,赫然是那个大胡子路易,而在他身旁的,居然是大闯。记者问,《伊里奇三打冬宫》这部短片获了国际大奖,作为导 演,你是怎么想到拍这个题材的?大闯沉思数秒,对镜头说,我父亲是一个县城文化馆的编剧,他写了几十年的戏,这出戏永远都属于他。我想把自己的第一部作品 献给我的父亲。我会在短片的基础上,改编成一部长片,一部真正的电影。
      
       说话及此,大闯的声音有些哽咽。画面切回直播室,主持人微笑感慨说,青年导演安闯的第一部作品经著名电影发行商让·路易先生推荐、引入欧 洲,终于在国际电影短片节上荣获大奖,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位年轻导演有实力拍出更多优秀的电影,下面,让我们欣赏这部短片的精彩片段。
      
       画面一转,以前名叫“蔺敬东作品”的《伊里奇三打冬宫》出现,声音也响起来:
      
       手捧大衣心欢喜
       叫一声同志弗拉基米尔·伊里奇
       打冬宫导师你千万别心急
       在前线咱们有捷尔任斯基
      
       原载《人民文学》201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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