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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梅入夏: 陆忆敏的诗

发布: 2008-12-05 09:31 | 作者: 余夏云



陆忆敏学普拉斯,改造普拉斯,并最终建立了自己的声音,这是她在综合西方资源时表现出来的诗歌天才。但不可否认,任何一种遗弃传统的做法都无法做到真正有效的综合,正如我在上面反复强调的,陆忆敏对普拉斯的成功改造,源于一种中国式的诗歌志趣,他们无意于展现自我,总是在情景中容纳诗人的感受或形象,而且日常生活和周遭的事物是他们最为关注的内容。他们不愿意在辩说中花费力气,更愿意把时光消耗在对景物的流连中。他们节制、宽怀,并且充满闲心。是的,以心观物,以物观心,这是需要一份闲心的。如果没有长时间的留恋和观望,我想一个人是很难写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妙句来的。闲禅和野趣有时候就是需要耗费光阴,也耗费道德的。这正好比谢灵运要在山水诗上有所作为时,他就需要把他大部分的时间花费在游山玩水之上。这是一种考验,同时也是一种恩赐,只有游玩山水,他才能亲近山水,理解山水,并最终把它们转化为一种诗歌经验。而我下面马上就要谈到的这首《避暑山庄的红色建筑》,正是出于陆忆敏的一次游玩的经历。看来,有时古典和诗意就暗藏在游乐之中。

血红的建筑
我为你而来
我为你而宽怀
我深临神性而风清的建筑
我未虚此行了
我进入高墙
我坐在青石板上
我左边一口水井,右边一口水井
我不时瞅瞅被榆木封死的门洞
我低声尖叫
就好像到达天堂
我随意流出我的眼泪
我见到了古风
就好像我从未祈见于它  
这陈旧的荒冢
就好像我祖先的剩日
我所敬畏的深院
我亲近的泥淖
我楼壁上的红粉
我楼壁上的黄粉
我深闺中的白色骷髅封印
收留的夏日,打成一叠,浓墨鉴收
它尚无坟,我也无死,依墙而行

这是一首倍受推崇的作品,诗人柏桦曾经这样热烈地赞颂到:“我们(柏桦和钟鸣)一致认为这首诗是天才之作,也是偶然之作,是新诗中难得的声音。我对这首诗充满了敬仰之情。我反复吟颂,反复传播,不遗余力。但在这里我不想置一词。我只能说这是一首几乎不可能的诗。可它是一首诗。而且这些诗行就放在我的眼前,令我必须正视,必须服从,必须热爱。”[24]
  
陆忆敏以其纯粹的抒情,完成了一次对古典的彻底致敬!是的,这是一首绝对的怀古诗,这样的诗句也许在古代的中国俯拾皆是,但是注意,陆忆敏的这首诗完成在1987年的7月17号。这一年中国向世界洞开,现代、经济、市场、利益成为我们的中心。古典已经远去甚或死去,但诗人却在此日凭吊既往,唱诵怀古之情,而且采用的方式正是中国传统的睹物思人,借物咏怀之法,足见作者的视野所在。以物起兴,一切景语皆情语。诗中出现的各种意象,毋庸置疑,都是古典的,而且是颓废的古典——高墙深院、荒冢剩日,诗人留恋其间,深感未虚此行。这是对一个失去光彩的时代追忆,是对一种抒情传统的复活。但是,诗人的抒情方式不再是古典的温柔敦厚,她“那么突然,又那么轻盈,又那么迅速,迅速中怀着柔情(海子的诗也迅速,但带着烈火);又那么幸福,这幸福中含着泪水,又那么宽怀。是的,她所向往的同情,给予的同情是那么高贵,那是唯一的女性才具有的高贵。”[25]
  
的确,与同时代的那些怀古诗比起来,陆忆敏的同情和悲悯,使她更像另一个张爱玲。“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是张爱玲的名句,也是陆忆敏的写照。对于这两个遥相呼应的女子而言,“这时代,旧的东西在崩坏,新的在滋长中。但在时代的高潮来到之前,斩钉截铁的事物不过是例外。人事生活于一个时代里,可是这时代却在影子似的沉没下去……为了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过的记忆,这比瞭望将来要更明晰,亲切。”[26]是的,30年代人们搞抗战,文学需要革命和左翼,80年代人们搞经济,文学需要重量或反思。于是,江河写大雁塔,给羸弱的文学以文化的砝码,韩东写大雁塔给积重的英雄文学以日常的形态。但是,他们关心的永远只有今天,古代消失了,往昔不见了。那些零落成泥的古典情怀,正被榆木封死在残破的楼台。那些门洞、那些古风、那些泥淖和封印正等待一个人去开启,而陆忆敏就是被命运注定的那一个。她开启它们,同时也面见传统和自我,用悲悯和宽怀,情感热烈而节制,通篇十六个“我”字,迅猛而极速,宛如针刺,绵密而使人紧迫。但“陆忆敏自知气息纤细文弱”[27],在这些短促的句子中,她又总能寻找到节制的方法来保护自己。她在这些短句中穿插一个长句来调整呼吸,舒缓节奏。“我深临神性而风清的建筑”、“我左边一口水井,右边一口水井”以及“我深闺中的白色骷髅封印”三句,正是这样的作用。
  
以长短句的参差起伏来调整韵律、打破整饬的节奏,是宋词所为,也是(情感和文本)形式变革的需要。但是,宋词对唐诗的突破有时更胜在它的工于细节,细描一法正是宋词斯文的关键之所在。试看贺铸的一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贺铸《青玉案》),三个景象的博喻,真个是为一个“愁”字顿足音响,写透脾肺,试想八行四句、五言七字的唐诗,哪一个不是惜字如金,怎舍得为一愁字如此消耗笔墨?“阁中帝子今何在?”不过“槛外长江空自留”(王勃《滕王阁》)七字足矣。但我讲这许多,绝无品鉴唐宋诗词高下的意思,而只是想表明“细节”两字的重大作用。这种作用,我们到陆忆敏的这首《墨马》中来一探究竟。

心如止水
在鬃须飘飘的墨马之前
碎蹄偶句
叩阶之声徐徐风扬
携书者幽然翩来
微带茶楼酒肆上的躁郁
为什么
为什么古代如此优越
荒凉的合色
使山水迹近隐隐
也清氛宜人

这是一首用宋词笔法写来的诗中画。诗人笔端情感饱满,却只在纸上点染两三笔墨,全诗飘逸灵动,体态轻盈:心之如流水,鬃须之飘飘,碎蹄之风扬,携书者之幽然翩来,山水之清氛宜人,意象全都充满流动、漂浮之感,颇有上升游离的风骨。曹丕称颂孔融“体气高妙”,我想移用过来也完全合适。但是,物极而必反,通篇的文气流荡,汉风清扬,就很可能有“风流云散”的危险。曹丕说孔融有过人之处,但却理不胜词,一味的“扬”也有它的坏处。如何才能飘而不离,逸而不脱呢?陆忆敏此处用了“躁郁”一词,可谓神来之笔。该词一出,立马使得诗文有了重量,它稳居诗腰,上下顿住,前后勾连,使得那些逸气陡然饱满而不失质地。真可谓是救活了一首诗。
  
但有时候,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躁郁”这个词,汉风熠熠,乃是微妙的一笔,它漫溢着中国古典的美学风神——幽、曲、复、变,却又形式简纯。是的,这是一种古典,甚至是一种偏执的古典。它拒绝翻译,没有哪个外文单词堪与它比肩,忧郁、焦躁、烦闷、落寞、顾虑、冲动……百感交迫,无言以尽;同样的,它也不属于现代人、当代人,甚或唐朝人或者宋朝人。因为前者无法担当它的重量、它的质地,他们过多地被俗务纠缠,以致感情单一、世故,他们缺乏的正是躁郁者当有的姿态,一种于内心的冲动与外在的矜持间做出综合的雅美的姿态;而后者,那种刚强的或柔弱的时代特征已经超越了复杂的变数本身,他们太过明确,以致丧失了复杂和交混。这样,“躁郁”只能是晚明时代或清末民初人的专属情感,而且是那一个在临水的江南小镇上穿了步履长衫的汉人的专属情感。无论民族身份,地理位置,举手投足,身体服饰,甚或是饮食起居,“躁郁”这个词统统都将他们囊括了。
  
你想想看张爱玲说的,“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这是一种何等的“躁郁”,它又是怎样生动地映照了上述两个时代的精神气质呢?是的,正是“躁郁”这个词,让那个在喧闹的茶楼或酒肆里落寞吃茶、饮酒的晚明或清末民初人物的微妙心理呼之欲出!一幅同里南园茶社文弱的陈巢南们轰饮烂醉,又怀着一个时代报复和诗文理想的生动画面突入眼帘!“躁郁”,这绝非是一个穿西服、中山装的洋人或现代人、豪迈的北方人所能领会的精致江南的生命颓美。这里,就让我郑重地给出两个具有此等风貌的人物来以供参详,他们是柳亚子、陈巢南!
  
是的,“躁郁”这个词饱含了太多复杂的隐喻和意涵,所以,一个敏锐的读者,比如柏桦,就有足够的理由去要求诗人放慢她的脚步,让我们再去反复打量和感受这个词,并一探这个词的诸种可能。诗人应当在此处研磨两三个细节来展示这个词,并为“茶楼酒肆上的躁郁”找到一个客观对应物,这样,敏感的人将立马嗅见其中的古典芳香,并真正领悟到该词的妙处。当然,这两三句的细节,不仅是出于承接上文,让我们反复流连、细品、细侦这个词的目的去写,更重要的是它会紧密地呼应下文“为什么/为什么古代如此优越”一句。是的,从“茶楼酒肆上的躁郁”,一下子到达“古代如此优越”,太快也太陡了。如果这个时候再来一两句细节过渡,那么整首诗的节奏速度就会马上减下。而且,也为“古代如此优越”这个不明里底的虚句瞬间找到真实可靠的载体以及可供参照的内容,增强诗行的信服力。如此,虚实相间,平抑相连,一首天上人间的曲词旋即就会织就。
  
的确,再好或再平易的语词都要还原在上下文中作细读才有意义,都要在虚实细节相互参照中才能看出优异。你看,宋祁一句:“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宋祁《玉楼春》),平白无奇的一个“好”字,却得了后三句话的助力,陡然升起了幽窈美意。“好”、“闹”两字,一前一后,一平一奇,参差对照,显出多少意思,又现出多少风景,更重要是救活一个“闹”字。王国维对此赞不绝口,却可惜忘了没有一个平凡的“好”字在前,哪有这等好处啊。诗歌总是整体之美,哪怕一个词、一个意象或一行诗,总是要在整体的文本中才显出它应有的光辉。“躁郁”再好,也需细节之美。如果陆忆敏能于此处再停顿一二,将细节描出,那真个是了锦上添花,惊为天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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