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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

发布: 2011-5-26 20:47 | 作者: 阿舍



        5.

        姐姐很快与七婶打得火热,最初几天,姐姐中午是要回家吃午饭的,但二十天过去后,她回到家时常常已经天黑了。七婶是一个内心刚硬的女人,硬得就好像海边的石头,普通人很难从她那里得到温情,所以,照我看,她们俩人这样整日泡在一起,一定是姐姐自己紧紧贴过去的。

        也许姐姐是被自己飞速变化的生活甩了出来,那种生活的离心力过大,即使她低到尘埃里,把头像驼鸟一样埋在沙子里,她也无法不晕头转向。姐姐站不稳脚跟,因此急于重新找到一个重心,好让自己重新回到日常生活的轨道上。但是七婶能给她什么重心呢?她一个守寡的妇道人家,一辈子最远只到过县城,对于人生和财富,一辈子也只有那么几条铁打不动的认识。我真是有些担心姐姐了,她这样轻易地忽来忽去,什么时候才能站稳在自己的生活里呢?

        从七婶家回来的姐姐常常既满足又疲倦,偶尔我问她们都做了些什么,姐姐总会犹豫一阵儿,末了告诉我:“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她怎么嫁给七叔的,七叔死前她做过什么奇怪的梦,或者,我们一起腌腌咸蛋,她再教我怎么区别公鸭母鸭,怎么判断一个男人的寿数,以及一个女人的福气。”

        既然只是一些鸡皮蒜皮的事,那么,姐姐为什么还有这么大的兴致呢?我猜姐姐是为了敷衍我才这样说的。但是,如果不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会是什么呢?我来来回回地想,却丝毫想不出在七婶家里,会有比鸡毛蒜皮更大一些的事情。 

        “那么就少去些吧。如果在家里觉着无聊,就和我一起去养殖场看看。”一个夜晚,空气有些潮热,临睡前,我试图劝劝姐姐。

        “去养殖场我什么忙也帮不上,说不定还给你添乱。我和七婶都是闲人,好歹做个伴,又不妨碍谁。七婶看起来像是有过大经历的人,只可惜,她现在不肯对我讲,但我有的是时间,说不准哪天她就信任我了。”

        我想消除姐姐对七婶的好奇,因为在梅镇人看来,七婶是最不适宜被打探的人。任何人对她的窥视都会被她察觉,因为在七婶的面前,所有人都没有秘密。

        “七婶哪有什么大经历,她和七叔一辈子都在海边养珍珠,从前,七叔每年下海采多少母贝,年末收多少珍珠大家心里都有数。这几年,七叔不在了,七婶每顿饭吃什么、吃多吃少,晚上几点锁门睡觉,睡觉前对着七叔的遗像说些什么,邻里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就连她水塘里的鸭子哪个能下双黄蛋,大家也能说的差不多。姐,我们这里不比你的大城市,每天有那么多新变化,这里的人有珍珠就够了,除此之外,他们的生活没有秘密,也几乎没什么变化。他们墨守成规地生活着,用一样的常识讲话,吃一样的饭菜,盖一样的房子,房间里摆着式样相似的家具,连灰尘都落在相同的地方。不怕你笑话,从前条件不好的时候,谁家的肉汤多了种调料都会传遍街巷。这两年,镇子里也有出去找变化的年轻人,没回来的就不说了,凡是回来的,个个都灰头土脸,再也不提外面的事。你说七婶像是有大经历的人,我看呐,她的大经历就是没能养出一个孩子。你想想看,镇子里每个女人都有的东西,独独她没有,这难道不是大经历吗?”

        灯光下,姐姐黯然坐着,手臂摊在腿上,听完我的话,良久没有出声。看得出,我的话抽走了姐姐内心里的一根依靠,仿佛她刚刚聚拢起来的热情,经我这样击打,刹时崩裂开来,像围坝里的水,唏里哗啦,全都散失了。

        姐姐仍旧不言,她的沉默里有明显的失落,也有明显的抗拒。

        这期间,姐姐偶尔停在我脸上的目光如同飞落的沙尘,转眼便隐没在夜的寂静里。而我,也借着灯光,趁她将目光移走的一刻,仔细打量起她。此时此刻,姐姐昔日里雾一般的嘴唇已经变得十分具体,在这段一声不响的时间里,除了色泽暗沉,她们始终无可奈何地微张开,像是极木然的,任由时间、寂静和未知在上面踱来踱去。意识到姐姐心里的不快后,我拼命想用一件另外的事情挽回姐姐的情绪,但一些漫在嘴边的话,因为不具备这个力量,便又被我抹去了。

        此刻,我坐在姐姐对面的靠背椅上,隔着一束柔软的灯光,期待着姐姐。也许,当我打碎她对七婶的幻想后,她愿意越过那堵骄傲的墙体,慢慢地跟我说些什么。

        姐姐还是不说话,末了,叹口气站起来,从我面前走过,邋遢着步子,犹犹豫豫站在了衣柜前。姐姐慢腾腾打开一扇柜门,似乎又停下片刻想了想自己要做什么,接着伸出手臂在里面翻找起来。我从一旁穿衣镜里看到她的侧影。比起本人,侧影十分黯淡,然而使我吃惊的是姐姐的身形又在变化了。如同三年前,姐姐的身体正在变得细长,这一次,我尤其注意到了她的脖子与手臂。她的脖子随着抬起的脑袋越伸越长,她的手臂随着手的翻动也在慢慢长长,从而在关节处不得像根面条似地垂掉下来。

        我不确定姐姐在想什么,但我知道,此刻,那件她正沉没于其中的事物,一定在拼命拽拉着她的身心。而我必须制止这件事物对姐姐的侵害。

        “姐,你在找什么?”我惶恐地问。

        “不找什么,我想洗澡,找睡衣。”

        “睡衣不就在你枕头下么?下雨了,你晾在外面,我给你取回来了。我对你讲过的。”

        “唉,都被你搞昏头了。好了,没什么事,你去休息吧。”姐姐转身的一刻,身形也恢复了。

        “那么,明天你与我一起去养殖场吧。”

        “你不让我去七婶家是为什么呢?她就是没有大经历,我跟她说说家常话会有什么关系呢?”

        “是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希望,你来我这里,我们最好在一起,不然,我会觉得自己不管你似的。”

        “你不要多想。你是要做事的人,整日忙里忙外,我不给你添乱就好了。”

        “姐,我就对你讲实话吧,七婶不喜欢外地人,她和七叔都对外地人有意见,尤其是到梅镇来旅行的人,她说他们的想法和话语都带毒。”

        “带毒?”

        “嗯,带毒,就是说他们身上有一些不好的东西,像刀子一样,会把梅镇割开一条条口子。”

        “怎么会有这种怪念头?可是她像是愿意与我讲话的。”

        “你毕竟是亲戚,而且,你……七婶眼睛厉害的很呢,你是怎样一个人,她大概都看了出来。”

        姐姐坐回床边,看着我,眼神里像是有一件极遥远的事物,我看不懂。

        6.

        五月末,天气已经闷热起来。每年这个时候,梅镇便会笼罩在一片安谧慵懒的气氛中。这都是因为珠蚌在吸纳了珠核之后,回到了温暖的水中,如同一具受精的母体,开始了它们各自漫长的育珠历程。在这个季节里,世代养珠的梅镇人都会于无知无觉中感染上一种母性的甜蜜与满足,就好像一个怀胎的妇人,简单梳洗一番,便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懒洋洋走在街巷里,沐浴着微风与阳光。而无论她自身,还是遇见她的行人,都透露着由衷的喜悦。

        当年,我便是在这个季节决定留在梅镇的。或许梅镇真的就像一个珠蚌,我便是一位愿意进入它体内的外乡人,一粒被梅镇揣在体内的异物。那么,姐姐呢?她来梅镇,是想和我一样成为一个梅镇人,还是只想撬开梅镇的蚌壳,看一看珠蚌内部的风景?

        姐姐依旧往七婶家跑,不过,她不像之前那样毫无顾忌了。她多半乘我去养殖场的时候在七婶家呆一阵子,也能够赶在天黑前回家;假如有一天我特意留在家里陪她,她便与我在院子里一起洗洗衣服,聊聊天气,或者伺弄花草。除了告诉我她的丈夫带着两个孩子又做了更大的事业,姐姐仍然不愿意跟我谈些她自己的事。

        姐姐一定被七婶身上的什么东西吸引着,但是我又不能告诉她更多。这些年,我也和梅镇人一样,越来越迷信了。因为梅镇人都说,七婶的眼睛能看见所有人的秘密,七婶的耳朵能听见所有人没有说出口的话。所以,关于七婶,我生怕哪句话说的不得体,从而被她那只无处不在的耳朵听到,就此得罪了她。

        在梅镇,没人敢得罪七婶的。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洗了衣服,收拾完一些零碎的家务,我们全家人都高高兴兴地出了门。有位亲戚为家中长辈做寿,兼带给孙子过周岁,两件喜事凑在一起,几乎将整个梅镇人都请去喝酒。孩子和他们的父亲走在前面,我和姐姐提着礼物,不慌不忙跟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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