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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

发布: 2011-5-26 20:47 | 作者: 阿舍




        阳光懒洋洋洒下来,海风像麻利的育蛛女,轻动手指,便将主人家的喜悦传递在每个巷口,梅镇的每条街巷,因此都流动着一缕节日的喜庆气息。我和姐姐慢吞吞走着,路上不时碰见同去贺喜的街坊。对每个人梅镇人来说,能被主人请去喝酒是一件荣耀的事,所以,当在贺喜的路上遇见,彼此之间都要用最响亮的声音打招呼,以示内心的骄傲和快乐。但这快乐并不是立刻就会释放完的,反而是越临近主人家的门头,快乐就越高涨,仿佛每个人都走在一根攀升的音符上,而音符的前方,便是无止尽的欢乐。这情形有些像每年收获珍珠的季节,那些铺在软箩里的珍珠结束了它们在蚌壳里的时光,从黑暗润滑的母体来到了四处喧哗的光明里,因为吃惊而发出了万千种惊呼。它们吃惊既因为看到了天空中的光亮,也因为看到了彼此身上的光芒。很快,这些惊呼声传到每一个养蛛人的耳朵里,每一个养蛛人便都疼爱地咧开了嘴,他们笑这些惊慌失措的珠子,笑它们美丽的光芒,笑他们的日子再一次笼罩在这些珠子雾蒙蒙的珠光里。

        我与街坊大声打招呼的时候,姐姐在一旁边听边笑,大概是笑我和梅镇人一样,说着又土气又俗气的玩笑话。来梅镇两月,姐姐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大排场的酒席,所以我要稍稍提醒她:“姐,你别看梅镇平时静悄悄的,但这种场会吵得你受不了的。当心啊,不要一高兴就喝多了。有人给你敬酒,你不要听他起哄,一听你就会醉的。”

        “我只是去看看热闹罢了。再说,我哪里会喝什么酒。对了,七婶也要去吧?”

        “肯定有她,她算得上家里的长辈了。我告诉你吧,不仅七婶要幸去,七叔也会去的。”

        “你胡说什么,七叔不是死了吗?”

        “七叔虽然死了,但是梅镇人都记着他,现在,他差不多成了梅镇养蛛人的保护神了。逢年过节,谁家摆酒请客,都会把七婶七叔一起请去。所谓请七叔嘛,就是在七婶旁边摆个空凳子,再摆副酒杯碗碟罢了。大家都相信七叔的魂魄能在海底保护他们的珠蚌,因为七叔在世的时候,赤潮和菌虫从来没害过梅镇人的珠蚌。但他走的第二年,赤潮几乎把梅镇的养珠人全给毁了。告诉你吧,在梅镇的酒席上,除了七婶,谁能坐在七叔的那副空座位旁,谁就能得到七叔更多的保护,谁就可以养出最好的珍珠。坐不上的人,都会眼红呢!”

        “那不就乱了,为了养出最好的珍珠,那个位置谁都会抢着坐啊。”

        “乱不了,有七婶呢,她说让谁坐谁才能坐。”

        “啊,七婶这么厉害!你怎么不早一些告诉我。”

        “我告诉你怕你不相信啊,你在大城市生活,你哪里会信这些事,你会说这些都是迷信。”

        “信不信的,这可不好说……”

        话没说完,姐姐便有些着急地问我:“对了,谁坐过那个位置?你家男人坐过吗?”

        “不是随便哪个人能坐在那个位置的。将近两年了,七婶不许任何人坐,就让它空着。之前坐过的两个人,发了财,早就离开梅镇了。不过,他们差不多是给七婶骂出梅镇的。在梅镇,谁都不敢让七婶骂的,七婶的骂,跟毒咒一样,谁被骂过,谁就会倒霉。”

        “哎呀,你越说越玄,我听着都害怕了。”

        “害怕了啊?害怕了好。姐,你知道吗,每次听你说去了七婶家,我都担心你别说错话,别惹七婶不高兴。你是一点儿都不明白,我们这些生活在梅镇的人,心里都有些怕她呢。”

        “不对啊,那天你不是跟我说过,七婶是没什么大经历的。而且,这些日子我和七婶在一起,并没觉着她可怕啊。”

        “不是可怕。唉,真是说不清了。七婶不是可怕,是所有人在她面前,都不能乱来,不能像你们大城市一样,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

        7.

        说话间就到了地方,未进门,喧闹声便飞溅出来。

        酒席已经开了。梅镇的酒席从不等人,客人随来随开,哪怕天黑,也要开到最后一位客人离去。

        院中央已经摆开五桌酒席,对着正屋的那张紫红大桌,七婶端坐在首席,身旁像往常一样空着两个座位,一个是七叔的,另一个是谁都不能坐的。七叔座位前的酒杯和碗碟已经倒满了酒,夹满了菜。

        我和姐姐夹杂在热哄哄的喧吵声里,被引入七婶坐着的那张紫红大桌。

        与七婶打照面的时候,七婶正举着一根鸭腿吃得满脸是油。我照例大声夸了夸她的好精神,然后玩笑着说:“七婶啊,我们才来,你就已经把那盆鸭子吃掉一半。幸亏我们赶到了,不然连根鸭毛也见不着。”

        我的话音一落,众人便跟着哄笑起来。七婶吃得满脸是油,被人一笑,更吃得津津有味。七婶嘴馋是有名的,但她从来不管别人说她什么。而且,我们都知道,七婶是从来不计较我们这些小辈跟她开这样的玩笑的,因为七婶认为,任何讽刺她能吃能喝的笑话,都是对她的夸奖,是在称赞她的身体结实。

        七婶的牙毕竟有些松动,因此边吃边要剔牙。趁着剔牙的空当,七婶翻了我一眼,抬手指着姐姐说道:“那是你姐姐啊?她天天来跟我说话,你见我一次就要挖苦我。你们姐妹真是差得太远了。叫你姐姐来这里坐吧。”七婶说完,指了指七叔旁边的空位。

        整桌人听到此话立刻停止了说笑,吃惊地望着我,望着姐姐,再望望七婶。有的干脆连伸出去的一双筷子都忘了收回,呆呆地钉在原处。我听完也像耳边炸了雷,愣住片刻,才从旁人的目光里确认自己没听错。

        我担心姐姐招来闲话,便小心提醒七婶:“七婶,你忘了吧,我姐姐是外乡人。”

        “我不是老糊涂,也没有喝醉酒,我说的就是你姐姐。快,快过来。”七婶用手招呼姐姐。

        在众人的注视下,姐姐一脸的无措,她求救似地望着我,让我告诉她她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怎么办。这时,旁桌的人也安静下来了。那一刻,我感到所有的寂静箭簇一般飞向我,狠狠地扎进我的身体。也是那一刻,众人的不语让我感到姐姐似乎成了一个抢夺众人财富的罪人,成了整个梅镇人的仇人。有了这个想法,我突然怨恨起七婶。

        我不能看着姐姐落入梅镇的是非里。于是,拉下脸色,对七婶说:“七婶,我姐姐是外乡人,她不能坐在那里。”

        七婶还在不慌不忙地剔牙,每剔出一根肉丝,便在众人的注视下,无所畏地抹在手里的餐巾纸上。一边剔,一边用眼睛扫射着众人,扫射着我。

        听到我的拒绝,七婶也剔完了最后一根肉丝。她把剔过牙的牙签往餐巾纸里一塞,右手抓起筷子,准备继续喝酒吃肉。

        我的话在七婶耳旁没有引起任何回响。这一次,七婶不对我说了,她用筷子指了指姐姐,对她说道:“你又不是没和我坐在一起吃过饭,今天怎么了?你不要听他们瞎讲,这个位置不是什么真龙真凤才能坐的。他们心里都巴望着在这里坐一下,回家就能够发财,所以我不让他们坐。我见你的第一天,就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所以,你可以坐在这里的,你不要害怕。”

        七婶说完伸出筷子又夹起一根鸡腿,吧答放在碗里,低下头啃了起来。鸡腿炖过头了,七婶咬下一口,嘴角便溢出了金黄的浓汤。浓汤流下来,七婶一伸手抹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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