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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蝴蝶,黑蝴蝶

发布: 2011-5-26 21:03 | 作者: 阿舍



        不久,那种令人窒息的厉热平缓了一些。四际除了我们的呼吸声,除了屎克郎虫从我们脚边急匆匆消失的笨重背影,再无更多令我们稍感亲近的事物。

        坟地一览无余一片死寂,我们坐在树荫下,默默地看着它。

        强悍而浩大的日光并未驱走坟地本身的色调——腐败的灰,就连远处一抹连绵的绿色,也似乎在它惨淡的气氛里消泯殆尽。几块从地面里翻翘出来的棺材板,好似一道丑陋又可怖的刀疤,越看仔细,越觉刿目怵心。那一刻,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坟地正在向我们走来,坟地是活的。恐惧、惊悸、虚弱,但我没敢说出来,更没敢喊出来。

        或许,“死亡”并不是一种停息和终止,或许,“死亡”真得能象细菌一样在黑暗和腐败中繁殖,进而更改与它相联的事物的气质。譬如,坟地的环境,坟地的气味和气氛,不然,为什么当年的我,会觉得坟地是活的,能够一摇一晃地朝我而来呢?

        一种臆想,一种因为刺激过度而出现的短暂幻觉。心理和精神分析法会像拂试一片灰尘一样,轻而易举就解除了我的质疑。

        但是,谁能够否认,“死亡”不是一当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便一摇一晃朝我们而来呢?

        喝了水,稍事休息后,几个胆大无畏的男孩子活动起来。天空黯淡了些,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一层淡灰色的云。

        两个男孩无所畏地走在前面,脚下荡起一层悬虚的白雾,相跟着的我们继而就闻到了一种呛鼻的咸味,咸味之下,翻涌着浓烈的土腥味、霉味。沙地常年无人行走,盐碱壳越结越厚大,然而一有触动,便轻易地碎成粉沫,粉沫升腾起来,随空气飘进我们的鼻腔。

        不多时,我的鼻腔在一阵火烧过后就刺痛起来,一个年岁小的女孩开始呕吐。土尘的盐碱味仅仅损伤了我们的鼻腔,而盐碱之下腐败的霉味,却导致了我们胃馕的痉挛。“死亡”已经渗透了它周身的土壤,每个人又黑又红的双脚,如同浸泡在一滩灰蒙蒙的死水中,脚面与脚踝都染上了一种腐败的灰色。

        距离坟地中心越来越近,已经略微能够看见几个翻出地面呲牙裂嘴的棺木空荡荡的一角了,胆小的人不敢再向前,停下了脚步,我也定在了原地,目睹那些继续向前走去的“勇敢”男孩,看他们怎样与“死亡”游戏。

        显然,“一个女人的黑头发”依旧是他们兴致的中心。他们分头去找。裸露在地面上的棺木如同一具具人体的残骸。有人直接向敞开棺盖的棺柩里探头探脑,有人溜着开裂的棺木缝隙小心窥探,有人仔细在地面上搜索,脚下踢踢打打,升起团团白雾。

        很快,他们就有了可憎而快乐的收获。有人用木棍举着一只白惨惨的头骨,故意逼近那些胆小的伙伴,一个小女孩立刻尖叫着哭喊起来;有人更得意,因为他木棍的顶端,骇然顶着一付完整的又黑又长的头发,它肮脏地揉成一团,却也有几缕长发在空中飘动。没人知道那付头发为什么如此完整,它似乎更像一只假发头套。

        男孩们都被这个胜利吸引去了。他们中间骚动起来,开始争抢这个最具荣誉感的胜利品:一团顶在木棍尖上的死人头发——“死亡”送给他们的玩具。

        首先将木棍枪在手里的人兴奋地跑起来,边跑边摇动木棍,那团头发便飘移起来,飞一般游荡在坟地的上空。这就更加逗引了其他人。年少的冲动使他们愈发疯狂,七八个男孩东奔西突、你推我搡,在愈发沸腾的土尘里,仰着头、不发一语,追逐一团飘在空中的死人头发。在愈渐紧迫的狂热中,他们似乎形成了一个默契:凡将木棍抢到手的人,都被允许短暂地玩乐一通。于是,这个手举木棍的人,就会想方设法以最奇特最漂亮的手法舞动头发,仿佛把自己想象成了那些舞动彩带或者狮、龙的人。但是很快,那些站在一旁、跃跃一试的伙伴就没了耐心,不等这个人将头发耍出更完美更惊险的姿态,就有人一把夺去,而后立刻窜出人群,尽可能高举手臂,将头发像胜利的旗帜一样地来回地摇动。

        有几分钟,我死死盯着那团飘移在坟地上空的黑头发。它时而像钟摆一样幅度很大地来回晃动,时而蹦蹦跳跳像个疯癫的木偶,时而又上上下下起伏不定,犹如溺水毙亡的人。在我这个旁观者看来,这一切并非与那几个顽劣的男孩有关,而是头发内部有什么东西,譬如一股幽暗的力道,指使它在移动、在跳动。甚至那几个男孩在这团头发前所表现的疯狂和粗暴,也由这股力量诱引而来。

        那团又乱又脏的黑头发并不是总被木棍顶着,偶尔它也会掉下来,那时候,男孩们就会一哄而上,用脚把那团东西球一般地踢来踢去,直到有人再次用木棍将它高高挑起。

        他们目中无人地玩乐着,丝毫没觉着这个举动里的非分与忤逆。有位男孩因为体力缘故,与其他人拉开了距离,他拖拉着步伐,垮着腰身从我身前走过。走近我的一瞬,我看见肮脏的汗水如同沟渠一般贯穿了他的整个脸庞、脖颈;他的眼睛,因为飞进太多带着盐碱的尘埃,又红又肿;而他的全身,因为涂上了一层厚重的土灰色,再无丝毫夺目的青春色泽,加之散发出的带着热气的霉味,以至于让我误认为他整个人像是由内而外地变质了。

        大概这副形象比那些躺在棺柩里的死人更像一具亡灵。我被吓跑了,转身来到年龄最大的两位女孩身边。而这时候的她们,似乎也无法再容忍男孩们的胡闹。于是,其中一位大喊一声:“别闹了!”

        这声音足够大,但却没能阻止那群处于疯癫状态的男孩,那团头发以巨大的魔力刺激了他们正在萌发的青春。他们仍旧在白雾状的土尘里奔跑、撕拉,不弃不妥地拼抢,仿佛那是一只运动场上的蓝球。他们集聚的地方尘埃突然沸腾,他们离开的地方尘埃慢慢飘散,整个坟地很快便弥漫在一片尘雾中,而他们的黑色头发,也像那团死人的头发,在尘雾之上起伏不定、疾速飘移。

        天空愈发阴沉,日光曚胧,灰云低垂,像要变天了。

        无法制止他们,喊话的女孩只好说:“走吧,别理他们,我们去树下坐着。”

        一群女孩在树下静坐,一群男孩在坟地里胡作非为。在“死亡”面前,一群孩童对“死亡”的态度截然分成了两部分。

        有人在“死亡”面前收束内心和举止,就有人无视“死亡”,对之闭目塞听、悍然不顾,事物总会以正反、甚至更多角度来坐实自己的存在。

        我们静静等着,等待那群男孩结束他们的游戏,等待他们扔开那团头发——“死亡”的玩具,回到我们这边。是的,我们清楚地知道,此时,有一条界线划开了我们这个群体,那团肮乎乎的女人头发把他们带进另一边,纵然那一边并非如我们所想象的朽腐可怖,我们也不会去往那一边。在我们这群女孩看来,当亲眼见到那团肮乎乎的女人头发,它带给我们的,仅仅是头皮不可抑止地一阵阵发麻,或许,这多半是因为我们都留着一头或长或短的黑发,都有可能成为使男孩子们发狂的“死亡”玩具。

        阴翳压在沙漠上空,没有风,我们唯有用无声来对付闷热。不约而同,我们背对着坟地默默坐着,完全对身后的事物——“死亡”亦或与“死亡”相关的游戏——失去了兴致,甚至还有几分厌恶。这样一来,我就有机会眺望横亘在我们眼前的沙漠。

        就在这时,两只黑色的大蝴蝶飞到了我们面前,有一只竟然就停在离我不远处的一根枯树枝上。沉默良久的姑娘们立刻发出了惊叹,一时之间,大家小声传递着内心的惊喜,不敢有任何大的动作,生怕吓走了它们。

        我们每个人都凝视着黑蝴蝶,期待它能够多停留一会儿,毕竟,在我们日常的经验中,从未看见过这样大的黑蝴蝶。我开始细细打量那只咫尺之外的黑蝴蝶。它全身乌黑,只在尾翅部分渗出几点胭红色。它伏在枯枝上,纹丝不动,似乎正在揣摩要跟我们说些什么。说实话,它并不漂亮,浓重的黑色当然不及鲜亮的色彩更能使我们快乐,而且,一旦看清了它毛茸茸夹在两片翅膀间的煤黑色身体,以及又黑又小的圆眼睛,我便无端断定它是凶恶的、黑暗的。这样想着,我前倾的身体不由自主往后躲了躲,就是这个动作,使它猛地飞起,并且坚决地飞走了。

        黑蝴蝶眨眼间便消失了。虽然对它心有嫌恶,我还是不由自主抬起头,向四处张望了一会儿。我没有找见它,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找它。我只是越发回想着它身上的黑色,它又黑又小的眼睛。那种黑越来越腐败,越来越接近那团陌生女人的黑头发,甚至散发出腥咸的碱灰味。后来,它们简直变成了一砣活动的黑影,随着我的目光在我的心里扩展、漫延,直到我感到微微的恐惧。我不知道黑蝴蝶去了哪里,我似乎想知道,但这完全是因为我的担心。我担心它看到我们的作为,去给什么事物报信,而那个事物,一定是黑色的,是腐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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